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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上了年紀都喜歡子孫繞膝,但是京城動蕩不安,荀爽怕出意外,進京時便沒有帶上家眷。
公達乃是應何進何大將軍征召進京,到洛陽的時間比他更早。不過他們平時並未住在一處,偌大的司空府隻有他一個老人家和朝廷派來的衛兵仆從。
小阿牞幼時魂魄不全,之後又和他那性情格外文靜的父親一同離家隱居,他從家書上得知消息時甚至想過讓仲豫帶上不太好照顧的小娃娃去投奔他。
同樣是隱居,跟著深居簡出的父親和跟著能說會道的叔祖差彆大了。
路遙車馬慢,這麼多年家書往來也沒有太頻繁。
他一直覺得靦腆的仲豫會養出一個更加靦腆的“小仲豫”,現在看來是物極則反,小阿牞痊愈後比家中所有小輩都活潑。
荀曄很擅長和長輩打交道,叔祖不是他想象中那種嚴肅板正的老爺子,這種和藹可親的長輩最適合順著杆子往上爬,倒是旁邊那位看上去沉穩可靠老成持重的性格讓他不太好發揮。
叔祖無暇離京,和家裡的聯係全靠家書,信上有許多說不清楚,正好他這個剛從家過來的小輩可以親口轉述,如此也能讓叔祖放心。
族人很好,鄉人也很好,經過文若叔和他的共同努力,他們最終還是成功帶領所有鄉親都離開了中原這個是非之地。
故土難離,但也不能上趕著送死。
荀爽笑眯眯聽著侄孫說族人的情況,等他說完才想起來還有個侄孫忘了介紹,“這是你從兄荀攸,公達如今官拜黃門侍郎,今後在京城遇到難處也可以去尋他。”
“見過兄長。”荀曄麻溜兒的起身見禮,打招呼也不忘保持他誇誇精的人設,“阿父言兄長卓識遠見君子端方,今日一見果真和阿父所說一般無二。”
他剛進來的時候以為這位一直不曾開口說話的帥大叔是府上的屬官,但是再一想大過年的官員都放假在家,京城還有個經常被美人爹和叔父們掛在嘴邊的堂兄荀攸,所以不用叔祖介紹他也能猜到這人的身份。
不是帥大叔,也不是大侄子,是他名正言順的哥。
荀攸攏袖還禮,“多年不見,明光變化甚多。”
荀曄眨眨眼,不好意思的回道,“我不記得了,兄長見諒。”
那什麼,雖然他現在不傻了,但是還是要對前小傻子多點包容。
爐火融融,祖孫三人的相處很是融洽。
荀爽荀攸這半年多來眼睜睜看著京師風雨飄搖,偶爾對坐飲茶也是氣氛沉重,難得能如此閒適的話家常。
荀曄知道叔祖和堂兄比他聰明,彙報完家裡的情況繼續彙報他自己的情況。
蹚渾水要有蹚渾水的自覺,多帶幾個腦子沒壞處。
他隨張遼進京,張遼莫名其妙升任騎都尉也沒忘記他這個大功臣,升職當天就把副職軍司馬安在了他頭上。
小年輕張文遠還沒經曆過太殘酷的毒打,第一次坐順風車被帶飛激動的不要不要的,就差拉著他結拜為異姓兄弟了。
雖然他們手底下一共隻有一千多新兵蛋子,和身經百戰的並州兵沒法比,但是以前的兵是彆人的兵,現在這一千多人是他親自招募來的,何大將軍已經沒了,這些新兵隻要練出來將來就都是他們的親信。
之前是沒資格提拔兄弟,現在有資格提拔了必須安排上。
張·知恩圖報·文遠如是道。
荀曄:……
穿越不會讓人變聰明也不會讓人變傻,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覺得以他的智商出門不至於被人糊弄,但是偶爾也會擔心孤身在外遇到事情會茫無頭緒。
尤其家裡長輩都那麼優秀,對比下來更顯得他這個不那麼優秀的小輩傻裡傻氣。
但是和張文遠相處了幾天,荀·呆頭呆腦·明光發現,他那被家裡眾多聰明人打擊過的自信心竟然回來了不少。
感謝遼哥,比心。
荀爽麵容慈祥的聽著,想到京城如今的情況不由一歎,“董相國當政,並州出身的將領處境可不太好。”
京城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其實不太明白這小子為什麼要進京,還是和並州出身的將領一同進京。
董卓凶殘,連他親自任命的各州牧守都不買他的賬,如今到處都打著討董的旗號招兵買馬,建功立業並非隻有進京一條路。
荀攸看似淡然穩重,說出口的話卻和“穩重”二字絲毫不搭,“董賊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
荀曄愣了一下,沒想到荀攸會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
那什麼,罵董卓得私底下悄悄的罵,他們現在這場合不太合適吧?
荀爽無奈,“公達。”
幸好府上人少,不然他還得擔心隔牆有耳。
荀攸麵色如常,不覺得現在這場合有什麼不能說,“天下忠義之士齊聚陳留結盟討董,叔祖以為盟軍能解國患否?”
荀爽再次歎氣,“人心不齊,難。”
雖說他沒有資格去評價那些站出來反對董卓的英豪,但是不得不說,各路義軍名為討伐董卓,實際不是為了名就是為了利,真正為了漢室的寥寥無幾。
“叔祖說的是。”荀曄豎起耳朵,挺直腰杆學著荀攸正跽而坐,兩眼亮晶晶的示意叔祖堂兄接著說。
美人爹和叔父們離開之前仔細和他分析過京城形勢,剛才他也和叔祖堂兄複述過了,兩邊沒有信息差。
家裡忙著避禍搬遷沒空管各路兵馬的恩怨情仇,文若叔倒是有心匡扶漢室,但是局勢尚未明朗,在安頓好族人家眷之前也分不出精力參與其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聯軍成不了氣候,然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散儘家財起兵討董的曹操曹校尉還沒撞上南牆,現在估計還覺得響應他的都是掏心掏肺的鐵杆好盟友。
唉,倒黴的曹老板。
荀爽輕笑一聲,“典軍校尉曹操起義兵討董卓,最初響應者隻有濟北相鮑信兄弟二人。如今義軍雲集響應,東郡太守橋瑁詐作三公詔書移書州郡功不可沒。”
從表麵看,各路義軍收到三公詔書才響應起兵沒有問題。畢竟董卓勢大,嘴上罵幾句和起兵討伐是兩回事,州郡牧守搖擺不定情有可原。
但是仔細想想,何大將軍逼何太後誅殺宦官時召至京師附近的外將不隻董卓一人,丁原、橋瑁也在應召之列。
董卓駐軍關中上林苑觀望形勢,丁原放兵數千人火燒孟津作亂河內,橋瑁則屯兵城皋隨時準備入城。
身為和董卓、丁原同時被召至京師的外將,橋太守和招兵買馬都要靠地方富戶接濟的曹校尉不一樣,以他的兵力完全可以直麵剛入京的董卓。
“然而從何大將軍身死到董賊入京禍亂朝綱,足足半年的時間橋太守毫無動作,直到曹校尉起兵才矯詔三公書信鼓動州郡起兵,何也?”荀攸語句緩緩,說出來的話卻和剛才一樣不留情麵,“可見也是心懷鬼胎。”
橋瑁以三公的名義傳檄州郡,可曾想過京城三公可能會被董卓遷怒丟掉性命?
荀曄眨眨眼睛,莫名有種說話之人是郭奉孝的錯覺。
這真是美人爹口中那個大智若愚訥口少言的荀公達嗎?
雖然屋裡隻有他們仨,但也不能這麼不見外,聽著怪刺激的。
祖孫三個“見不得人”的會談持續到中午,主要是荀爽荀攸說荀曄聽。
核心思想一句話:討董聯軍不可靠,不管現在聲勢多大早晚都會散,想要解決問題還得靠他們自己。
荀曄很想和叔祖堂兄一樣保持雲淡風輕,但是他真的做不到,這兩位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出乎他的意料,腦子轉太快的結果就是怎麼看都像一臉懵逼。
文若叔隻說叔祖被強征至京城不得不為董卓所用,沒說他老人家還有一顆弄死董卓的雄心啊!
攸哥就更厲害了,叔祖是想除掉董賊清君側,攸哥是想親手弄死董卓。
帶刀刺殺的那種。
荀曄:懵逼加倍.jpg
現在的董卓還不是那個遷都長安後縱情酒色膨脹到好幾百斤的大胖子,而是力大無窮能在馬上左右開弓的猛將,雖說攸哥君子六藝無所不精,但是刺殺董卓這種事情他還是覺得不太行。
單看武力值,他上的成功率都比攸哥高。
不對不對不對,他不是專業刺客,董卓身邊戒備森嚴,還有三國第一猛將呂布隨身護衛,雙方武力差距懸殊,他上也是死啊。
小命隻有一條,人死不能複生,亂世還等著他們去征服,攸哥冷靜不要胡來!
荀攸看著被他嚇得不知所措的從弟,忽然毫無征兆的揚起唇角,“玩笑之語,當不得真。”
荀曄:……
哥,你確定?
親切融洽的親友會麵毫無征兆的變成董卓十八殺,連中午那頓這輩子見過最豐盛的午飯都沒能撫慰荀阿牞備受傷害的心。
以荀公達在曹魏的戲份來看,這人肯定不會折在洛陽城,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實在控製不住越想越慌。
要不是他們祖孫三人都有正經事要做,他甚至想變成掛件掛荀攸身上。
時至傍晚,城外新兵營。
分開時高高興興的倆人重聚營帳,發現對方臉上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發愁後更加沉默。
“你……”
“你……”
“我……”
“我……”
“算了,我先說。”荀曄抹了把臉,深沉道,“朝堂水深,京城比想象中的更難混。”
“可不。”張遼深有同感,愁的頭發都快要撓成雞窩,“明光,是為兄對不起你。不是為兄不想挽回,實在是呂奉先他不講理。”
荀曄不明所以,“對不起我?挽回什麼?”
他都沒見過呂布,呂布不講理和他有什麼關係?無冤無仇的總不能特意跑來揍他一頓。
“怪為兄不該去他麵前炫耀。”張遼瞅了眼好兄弟的表情,愁眉苦臉的解釋道,“他說跟著我混沒前途,得知你出身潁川荀氏後非要討你去他那裡兼個主簿。”
“主簿?”荀曄睜大眼睛,“你沒和他說我不喜歡動腦子嗎?”
雖然主簿掌管文書能接觸更多軍機,但是他的目標是成為李二陛下那樣的超級六邊形戰士,文書工作不在他的職業規劃範圍內。
“我說了。”張遼長歎一聲,悔的腸子都青了,“他不信。”
荀曄茫然,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某人自個兒當主簿都煩的刀了頂頭上司,他再練幾年能超過某人一躍成為三國第一猛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