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洛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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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慘白,涼風透骨,隻有靠近火爐才能感受到些許暖意。

門房來去匆匆,不多時,儒士打扮的司空荀爽便自院外而來。

董卓進京後選用天下名士和朝中眾臣分庭抗禮,奈何他久居西涼,想在朝中立威實在不易,即便提拔了不少士人也壓不住朝中那些反對他的聲音。

早先他還想和那些不給他麵子的家夥打好關係,就算那些人不接受他的好意棄官出逃還罵他,他也不計前嫌讓他們擔任地方太守以示和解。

結果呢,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們竟然聯合起來討伐他。

董相國滿肚子火氣,對著親自提拔上來的名士也沒什麼好臉色,“司空親至府上有何貴乾?”

好在荀爽好脾氣不在乎他的態度,麵子上過得去得了,在乎太多那是自討苦吃,“回稟相國,近日大軍回京,營房選址需得相國過目。”

——司空掌水土事,凡四方水土功課,歲儘則奏其優劣而行賞罰。

董相國給官給的大方,水土之事極其寬泛,隻建造營寨一個理由便能讓他自然而然切入所有軍務話題。

太平盛世的司空令人豔羨,現在這年景就算了,尤其他還是“依附權臣”才有的今日風光,出門不被譏諷已經很不錯了,彆的根本不敢想。

董相國身邊有足夠多的謀士幕僚,被強征至京城的官員隻是他分權的工具,即便位至司空也不例外。

話雖如此,該“分憂”還是得“分憂”。

前不久黃巾餘黨白波賊攻破河東郡,董卓派女婿牛輔前去討伐,不料打了兩個月非但沒能平亂反而被白波賊打的節節敗退不得不回京。

討賊失利的大軍要安置,早先派去各地募兵的將領也要安置。

何大將軍和丁執金吾的部下都歸於董相國,如今軍中萎靡鬆散,相國大人還是得在收攏人心上下功夫。

董卓神色稍緩,“有勞司空費心。”

不枉他抵達京城後攜兵刃進殿要求為黨人平反,就算大部分所謂名士都忘恩負義徒有虛名,終究還是會有幾個能為他所用。

話說何進那狗東西到底派了多少人出去募兵?殺幾個宦官而已至於這麼大費周章?

董相國看著手裡的原屬於何進的將領清單,要不是何進已經死了他甚至想撬開那家夥的腦殼看看裡麵裝的都是什麼。

屠戶出身就是沒腦子,難怪誅個宦官都能被宦官反殺,招個兵都招不明白能成事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屬大將軍府的兵馬已經被他打散,丁原死後並州軍也被拆分,如今京城的兵力乃是他一家獨大。

他麾下有能征善戰的西涼鐵騎,討逆平亂時不放心調用那些原本屬於彆人的兵馬,也看不上剛招募來的新兵蛋子,不過一直晾著也不是辦法,既然已經歸了他董仲穎便不能再給他們惦記舊主的機會。

丁原老兒有些本事,並州軍中猛將眾多,若非他用計誘得呂布歸順,想掌控洛陽城更是難如登天。

董卓眸光微動,心中已經有了想法。

荀爽沒在議事廳待太久,將近幾日需要彙報的事情說完便起身告辭。

有些事情不需要明說,他隻需要在旁邊稍微引導幾句,董卓自己就會想到那裡並出麵解決,不然他何必特意挑相國府的謀士幕僚都不在的時間過來?

進京有風險,應召需謹慎,他隻是一個晚節不保的前名士,在京城這潭深水中激不起半片水花,局勢怎麼變化都和他沒有關係。

荀司空如此想著,微笑著朝倚在廊柱上兩眼空空的威猛武將點點頭,然後麵色如常施施然離開。

“……?”呂布反應慢了一拍,等他摸著腦袋站直身子,剛才和他打招呼的司空大人已經走遠。

董卓自知得罪的人太多,不算各州郡那恨不得啖他肉寢他皮的義軍,隻京城就有數不清的人想取他項上人頭。為了保證老命的安全,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讓他這個武藝超凡的義子守在身邊。

他天天在相國府杵著當護衛,來來往往的謀士賓客都對他視若無睹,如今有個見麵和他打招呼的竟弄得他措手不及。

不對,這樣不對。

呂布皺緊眉頭,目送斯斯文文的荀司空走遠,心裡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以前是何等的威風傲慢,就算丁原給他安排的是文職主簿,身邊親信將士見了他也都得恭恭敬敬的喊他一聲“呂將軍”。

現在可好,他已被提拔至中郎將封都亭侯,明明官銜比以前高得多,愣是活成了個不起眼的護衛,連有人對他點個頭都覺得受寵若驚,這合理嗎?

呂大將軍盯著寒冬中依舊花團錦簇的相國府後院,越發確定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呂奉先要的是建功立業縱橫沙場,不是給人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護衛,戰場才是武將的歸宿,終日守在老賊身邊隻會磨滅他的銳氣。

董卓老賊誘他誅殺丁原時許他高官厚祿寶馬金銀,現在事情辦完卻翻臉不認人,嘴上“吾兒奉先”喊的親切,實際上天天拿他堂堂中郎將、都亭侯當護衛使喚,再這麼下去天下人都隻會當他是董卓的看門狗,還有幾個人能記得他曾經的勇猛?

呂布磨了磨牙,握緊方天畫戟手背青筋暴起。

他不關心朝中局勢,就算滿朝文武在朝堂上打出豬腦子他都不在乎,他隻在乎他自己。

眼看各路兵馬就要打到京城,涼州軍是相國親信能派出去迎敵,並州軍是半路搶來的就隨意糟踐,真當他們並州人都是沒脾氣的布老虎啊?

——這天天!站崗!的!鬼日子!他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呂大將軍守在門口積蓄火氣,心煩意燥間又聽到議事廳中傳來義父董卓的聲音,“吾兒奉先何在?”

又來了又來了,吾兒吾兒吾兒,吾兒個大頭鬼啊!

因為利益走到一起的義父子二人貌合神離,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有朝著心不合貌也不合的方向發展。

相國董卓倒行逆施殘害忠良,朝堂民間皆人心惶惶,洛陽城中家家關門閉戶,街上除了巡邏的士兵沒有半個人影,就連過年也無甚煙火氣。

城裡冷清和剛得到新任命的年輕小將沒有任何關係,張遼現在高興的很,路上遇見縮著尾巴跑遠的野狗都能誇狗子機靈知道躲人。

上頭有人就是好辦事,他都做好孤身進京討糧草然後被趕出來的打算了,沒想到峰回路轉還能搭上潁川荀氏。

妙啊!

調令來的比他想象中快得多,短短三五日時間他手底下的新兵就遷到洛陽城外和其他新募來的兵丁一起訓練,他也從無關緊要的從事搖身變成真正可以喊聲“將軍”的騎都尉。

天無絕人之路,他張文遠果然大有可為!

“明光,荀司空的府邸就在前頭,為兄去拜訪舊友,就不跟著你礙眼了,回見。”

張遼走路帶風,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是好的。

他也想跟著明光賢弟去拜見長輩,不過司空大人的府邸對他而言門檻太高,隻能拜托賢弟將他的心意帶到,他去尋同在京城的並州同袍敘舊順便打探情況。

他們如今的頂頭上司都亭侯呂奉先和他一樣是並州人,而且早先也曾在丁執金吾麾下效力,雖然後來上頭出了點兒小問題,但是他們倆的關係還算可以。

荀曄看看近在咫尺的司空府,揮揮手和已經跑沒影兒的張遼道,“回見。”

聽不見不是他的問題,反正他說了。

沒見麵之前他對這位八百打十萬的逍遙津戰神有過很深的濾鏡,但是相處幾天後就意識到濾鏡戴早了,應該等他們都進了史書再戴。

張文遠臨陣脫逃跑了,去見叔祖的就隻剩下他一個。他祖父在美人爹小時候就去世了,長這麼大第一次見祖父輩的長輩還怪緊張的。

托後世那些影視作品的福,他知道荀彧荀攸這些荀氏名人,但是再偏一點就不行了。

青史留名說簡單簡單說難也難,簡單者一句“不及汪倫送我情”便代代相傳,難者可能有經天緯地之才也寂寂無名。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沒文化隻知道那些著名的帝王將相,稍微偏門一點兒的人物都毫無印象,不然絕對不會直到文若叔找上門才知道身處東漢末年。

美人爹滿腹經綸錦心繡腸,書房裡高深奧妙的著作一堆又一堆,不知道美人爹的名諱是他孤陋寡聞,和美人爹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同理可得:沒聽過叔祖的名諱也是他孤陋寡聞,和叔祖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府中書房,正與荀攸對坐而談的荀爽聽得門房通報露出笑容,“明光初次離家,公達與那孩子也是多年未見,正好一同見見。”

荀攸撫衣起身,和叔祖一同前往正廳,“可惜未能見到幾位叔父。”

荀爽搖搖頭,心裡也頗為遺憾,“早晚能見,不急一時。”

荀司空隻在家書中見過侄孫,倒是荀攸多年前曾見過這個小他十幾歲的從弟,不過他對從弟的印象還停留在失魂癡兒上,一眨眼那麼多年過去,當初孱弱到險些養不活的小家夥兒也平平安安長大了。

荀氏族人離開密縣時和京城通過消息,司空府的門房知道這幾天會有小郎君過來拜見,進去通報的同時直接領人進去。

荀曄心裡很慌,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小學生時期去辦公室單獨和老師談話的感覺。越緊張越愛胡思亂想,從容之下是腦子裡迅速滾動的彈幕。

怎麼說呢,還是見麵見得少,要是小時候天天見麵他肯定不緊張。

可惜祖父那輩正好趕上黨錮之禍,叔祖棄官後沒回潁川,而是找了個離潁川很遠的山溝溝一隱居就是十幾年。

合理懷疑“宅”是他們家的隱性基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隨機出現性狀。

少年郎循著門房的指引來到正廳,恭恭敬敬地向初次見麵的叔祖行了禮,然後乖乖巧巧跪坐在案前。

說實話,這麼正式的會客場麵他還是第一次經曆。

但是不妨礙他發揮口才拍馬屁哄長輩開心。

荀爽已是花甲之年,一眼便能看出孩子在緊張,原想著正廳太嚴肅要不要換個地方說話,孰料少年郎坐下後適應的飛快,和他那沉靜寡言的父親完全是兩個極端。

他們家小輩謹慎低調的多,沒想到還能養出個愛說愛笑的主兒。

荀爽麵容和藹,看著小嘴叭叭個不停的侄孫越看越喜歡。

旁邊,“木訥遲鈍”的荀公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