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濯枝天賦出眾,悟性絕佳,有名師教導,自習武練刀以來從未有過瓶頸,刀意渾然天成,這讓文雪碧很是羨慕。
他們兄弟兩個在文家裡都算異類,文雪岸是性格陰鬱外貌難看,文雪碧則是由於他不能習武。
文家的少爺小姐都會個一招半式的,文張本人更是武功不錯,他出身極雜,所學也博,但根基卻習自少林,剛猛迅烈,他也長於東海水雲袖功,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如大海波濤洶湧,如水流和緩靜默。
不過文張對文雪碧這一缺陷雖說可惜,但也並不算特彆在乎。官場上發展,武功也不是最重要的,隻要拿出的利益足夠,多的是願意賣命的人可做拱衛。
文張當然是想叫自己的兒女都成才的,他看重嫡長子文隨漢,欣賞性格上同他很是相像的文雪岸,對最小的兒子文雪碧,他也是寬和的。
“遇事要先多觀察,不可冒進求勝,一時半會得不到勝利也沒有關係,關鍵是要求穩,穩住了,把握住良機再出手,勝算就大了。”
“我說的不僅僅是打鬥,還有人與人之間的交際相處,這都是共通的道理。”
文張言罷,文雪碧才緩緩開口。
“求穩之計,重在戒急。”
“不錯,孫子兵法中這句話講得正是這個理。”文張含笑點頭。
“科舉準備的怎麼樣了,你和雪岸不妨這次下場試一試水平。”
“是,父親。”文雪碧回答得很謹慎。
“無論科舉是否能考過,為父都有意為你們謀個一官半職,屆時你要多為自己的未來有所打算,上下打點也好,跟同僚交際也好,都要撐得起場麵來,不要露怯。”
“雖然世人都不說,但有一副好相貌也是能占得幾分便宜的,若是隨漢和雪岸在此,我肯定不說這話,不過對你來說是有幾分用處的。雪碧你記著,任何對自己有利的優勢都要發揮到最大。朝堂上有名有姓的相公們,哪個沒有一副出眾的相貌?若是想討好上官,叫上官賞識,願意從指縫裡露點好處給你,你得先叫上官記住你,見了你舒心。”
文張自己便有一副好皮囊,清臒有神,白衣文人,看了便令人心生好感。他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地同文雪碧講話時,也是一副慈父模樣。
他有心為文雪碧的未來打算。
文雪碧性格怯懦,寡言少語,不愛勾欄雜耍,最多去淘些雜書和些討人喜歡的奇技淫巧,這些消遣行為在文張看來算不得出格。
而且話又說出來,即使他整些危險的愛好,隻要能夠自己處理乾淨,藏好尾巴,文張根本不在乎。
至於正史古籍,經義文書,文雪碧是他的眾多子嗣中難得一點就通的孩子。
自本朝開國以來,文人多得優待,文官也比武官要待遇好,讀書和作惡一樣,是一種天賦,文張喜歡有天賦、有能力的人。
文張對後院的各係爭鬥並不多做乾涉,隻冷眼看著。此消彼長都是正常的,磨氏的死於他而言隻是過眼雲煙,沒了便沒了,不過原本養病的四子的死讓他對後院狠狠發了通火,讓他的妻妾們都曉得了他的底線。
隻要不搞出人命,至於旁的,文張隻當是小打小鬨。
須知就算宅裡不鬥,到了外麵,江湖官場,哪個不是吃人的鬥場?
提前熟悉一番,也算長長教訓。
文雪碧在讀書上有天賦,這是很好的,他相貌也生得不錯,帶出去也拿得出手,不過他的性格叫文張不太滿意。
閱曆可以積累,知識可以學習,手段可以培養,可決斷的魄力和做事的狠勁卻是天生的。似文雪碧這般怯懦不成事的性子,遇事隻會藏在文雪岸身後,不去算計反擊的,自然叫文張不太瞧得上眼。
但文張轉念再想,文雪碧作為兒子是不令他滿意,但將心比心,若是換成當手下,他用起來倒是還算湊合。而且不通武功,滅口起來比殺雞都來得容易。
他手下中有下手狠的,有不要命的,都是狠得下心的人,但文張知道這些人都做不得心腹,得利時這群人像家犬討食一樣殷勤諂媚,不得勢的時候他們就是要撕咬奪食的狼狗。
優柔寡斷的人擔不了大事,狠不下心,做不了決斷,這種人關鍵時候派不上用場,但日常出出主意,謀斷時做參考,或是再降一等,權當養個逗趣的也還行。
日後若是文雪碧腦子靈活些,言語討喜些,再有文張自己拉一把,謀個差事,總歸是能有一條活路。
“昨天父親跟你說什麼了?”
文雪岸問。
“說科舉。”
“經義的話還行,左不過書上那些道理想法,但是論策我感覺有些懸。”文雪碧說得很委婉,他說的並不是他自己,文雪岸同他一般大,所以文雪岸的情況他也心裡有數。
“要我們下場考試啊……”
文雪岸肚子裡有多少墨水,不用他弟明說,他自己也清楚。
“文隨漢當小吏已有段時間,聽父親的意思,除去覺得他行事有些浮躁外,其他還算滿意。下次考評有意使關係讓他再往上升一升。”
自打文隨漢考過科舉,外出做了官,文雪碧的日子也好過許多——文隨漢近年來當他是透明人,可願意討好這位大少爺的人多如牛毛,不需大少爺親自吩咐,隻要流露出點態度,就有人自願效勞。
文隨漢的母親也是名門閨秀,家裡有些資源,對這個外孫也是喜歡的,文張寵愛他,請了不少高手名人指點他武藝,得空時也教他武功。
文雪岸看在眼裡,妒在心裡。
不過也正因這等艱難處境,他們二人察言觀色都是一把好手,文雪碧從文張有意無意流露出的言行便能窺出後續文張對文隨漢的安排。他若是沒這點能耐,文張也不會高看他一眼,花心思培養他。
說完從文張那裡獲得的信息後,文雪碧便保持了沉默。
他對文隨漢沒有哥哥對文隨漢那樣到達嫉恨的程度,很大的原因在於文夫人和文隨漢對文雪凝不錯,確實是當做親生女兒、同胞妹妹一般照顧。
文雪凝如今出落得冰雪可人,又是女孩子,不涉及利益的情況下家裡大小都喜歡她。文雪凝也甜甜地喚過他七哥,聽他講過故事,一同分享過冰酪,二人一並放過風箏。
見文雪凝越長越漂亮,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文雪碧作為哥哥,心裡也是自豪和歡喜的。文夫人也盤算著給雪凝添妝,甚至派人來遞話給文雪碧,透露了文夫人為文雪凝選的幾家人選,文雪碧後來去探了探,不說大富大貴,但起碼家風還算湊合。
“怎麼這般沒精打采的,讀書不是你擅長的事情嗎?還是說緊張了?”
文雪岸笑了笑。
“要不要去瞧瞧書?”
“書?”
“私人書坊。”文雪岸咳了一聲。
文雪岸對書籍感官一般,看也就看了,學也就學了,談不上喜愛,也談不上厭惡,不過文雪碧練不了武,他便全身心投入了書籍,除了經義論策,彆的雜書也喜歡。文雪岸便找了好幾家私人書坊,朝廷不許刊行的禁書野史,官員的上奏文集,霍亂思想的妖教文書,隻要想要的都能找到。
也不知道文雪岸是怎麼打通關節的,文雪碧在看到這書坊裡居然有蘇軾的詩賦文集,相公們各種議事的奏稿,還有議論國事的冊子時,心中滿是驚訝,他望向文雪岸,文雪岸隻朝他笑,笑容還帶有幾分得意。
於是他也笑。
他們的眼型很像,但沒人關注過這一點。
文雪岸的目光隻覺得利而冷,冷而寒,憑空叫人生起一種淋了暴雨發潮發黴發冷的感覺。
而文雪碧則不然,他的眉眼彎起時是柔和的,如綿綿細雨,落在人身上隻能感受到幾分溫柔的潮意,他的眼是亮的,黑而亮,明而麗的一雙眸子,透亮乾淨。
文雪岸站在一旁望他挑揀書籍,選完了,便扔了銀錢給書坊的人,隨後等文雪碧把書包好,再一同離開。
走出這片區域,文雪岸叮囑弟弟,“你一個人的話就不要來了。”
意圖禁了蘇軾文集的就是蔡太師蔡元長本人,雖然屢禁不止,朝中也多有人在這事上麵同他陰奉陽違,但是文張作為蔡京傅宗書一黨,他的兒子若是明知故犯被文張發現的話,如有必要,為了自己的仕途舍棄掉這兩個兒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對兄長的叮囑,文雪碧自然點頭說好,他抱緊懷裡的書,說:“不會叫人發現的。”
見少年對這些書一副寶貝得不得了的鄭重模樣,文雪岸又笑,他說:“這些詩詞歌賦於科舉仕途無用,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從小就這麼喜歡。”
剛開始旁聽先生講課的時候,就被李賀的一句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弄得五迷三道的,現在又開始偷偷喜歡蘇軾的詩賦,什麼明月幾時有,西北望射天狼,詞確實聽著不錯,但著實無益。
“因為感覺很有意思,可以通過這些文字去想他們當時的想法。而且哥哥你有沒有覺得李昌穀的詩詞用字很特彆,塞上燕脂凝夜紫,光是這幾個字就能想象到戰場上有多悲壯陰寒,血都厚重得凝成了胭脂一般的模樣。”
文雪岸想了半天,搖搖頭,“還是沒想象出來。”
“好吧,那我們這會回家嗎?”
“難得出來一趟,找家腳店包廂吃點東西,你把這些書看一看,免得回去了還得提心吊膽著看,然後下午我們去混一頓齋飯吃。”
“這附近有寺廟嗎?”
“有,隻是你沒聽說過。”
“好的。”文雪碧點頭。
聽文雪岸的口氣,這就不是什麼正規寺廟,不過他對此也沒有意見。
文雪碧有玩家係統在身,調整感官設置之後對衣食住行的品質要求不高,在這方麵,他的期待低到活著就行,幾乎無欲無求。
蘇濯枝就不一樣,蘇濯枝沒受過挨餓的苦,他也沒有調整過感官,雖然跟傅紅雪一起生活過,但有條件可以講究的時候,他對於飲食起居的要求同汴京的勳貴公子沒什麼差彆。
至於文雪岸,他目前還列屬於人類範疇,對吃得好有著本質上的渴望,但也沒體驗過汴京的富麗繁華,所以他說主動要去吃的齋飯,味道是算不錯的,而且他們會給整整一碗米飯,而不是稀粥。
吃飽之後天色漸晚,他們回到院裡,文雪碧沒有點蠟燭去苦讀,收好書,直接洗漱上床歇息了。
他對看過的經義都心中有數,隻是不確定策論是否會符合主考官的心意,便決定先就幾個可能會考到的主題在心中擬一稿,明日再寫出來給文張去看。
文張看過之後隻是壓在鎮紙下,也沒有還給文雪碧的打算,隻說這個水平還可以,就這麼答吧。
科舉考試住宿條件很差,吃食也是自帶的冷饅頭,入考場前都叫掰開看了。文雪碧隻管寫卷子,經義答得還算湊合,策論正常寫,也沒有發揮出什麼多好的文采,考完結束之後挪出考場。
文雪岸已經在考場外了,見文雪碧出來便走過去,即使是大太陽天,他的臉色也白得跟數九寒冬時一樣,他皺了皺眉,用手背靠了靠文雪碧的額頭。
“還好,沒燒起來。”
“考得感覺怎麼樣?”
“大概能過……大概吧。”文雪碧喃喃道。
不論官場如何烏煙瘴氣,官家主政名義上是很尊敬兄長的,他實行的也是新政,雖然落到實處已經抽象得看不出來原貌了,科舉考試自然還是新政的那一套,考得是荊公新學,不考詩賦。
一直以來文雪碧學得也是這些玩意,不過連考好幾天,他又沒有習武強身,自然是疲勞乏力,實在是累得緊。
文雪岸瞧他腦袋一點一點的,就差栽地上來個一睡不起了,不由覺得好笑。
“想睡就睡吧,來,小七,我背你回去。”
“……但是哥哥也才考完。”文雪碧心動,文雪碧猶豫。
“我身體比你好多了,起碼不會現在就倒地睡去不起。”
文雪岸將人背起,手托著腿,任由跟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年吐息落在要害脖頸之處,沒過一會,他的呼吸變得綿長,想來是睡著了。
這瘦高的少年聽著周圍對學子的殷切關懷,看著他們一一被送上牛車轎子,身旁的人口呼累了累了,回去要給他們準備喜歡的想玩的不一而足。
他是否想起了文隨漢也曾被這樣簇擁著考完科舉?
少年的神情變得漠然,寒意與陰影又盤旋而上,覆蓋住他的麵容。他背著人,彎著腰,低著頭離開。
黃昏時分。
橘紅的陽光似火焰的餘燼,透過窗融進空氣。
文雪碧揉了揉眼,從床上坐起來,他現在還是有幾分睡意朦朧,不過瞧著這裡不是他的屋子,而是兄長的,便不打算繼續睡去。
桌子上擺著炊餅和茶水,文雪碧飲下,水是溫的。
雖腹中饑餓,文雪碧並不打算現在就吃。文雪岸將他帶回屋子,讓他就在這裡睡去,文雪碧並不意外,他隻是有些疑惑,哥哥人為什麼不在。想到這裡,文雪碧通過地圖去看文雪岸的所在地,見他在這附近,便自去找。
越往那個方向去,文雪碧能隱隱聽到女子的聲音。
他心有幾分不安,加快了步伐。
是文雪凝的聲音。
聲音來自一間門緊閉的屋子。這屋子有些時日沒人住了,據說以前死了人,文夫人嫌晦氣,便沒再安排住人,也沒有修繕過。
他去推,想著若是鎖了便踹。
門沒鎖,被他一下子推開了。
木門搖搖欲墜。文雪碧也搖搖欲墜。
點心灑落一地。是他常在文雪凝那裡吃到的,做成各種花卉模樣的香甜的點心。
文雪岸壓在文雪凝身上。
文雪凝在哭泣,在呼救,在抽噎。
“……雪凝…!”
他去拉文雪岸,結果被他反手擊中腹部。
文雪碧隻覺腹部一陣抽痛,翻江倒海,但他沒鬆手,拽著文雪岸的胳膊,死死地拽著。
瘦高的少年不耐地側過頭,目光陰寒,似是準備使力再來一下狠的,但看到文雪碧疼得蒼白的臉時頓住了。
“哥哥。”
“……醒了?”
“醒了。”
“喝水了嗎?”
“喝了。”
“炊餅吃了嗎?”
“還沒有。”
一時無話。
文雪凝的抽噎打破了寂靜。
他抽回自己的手臂,文雪碧一個踉蹌跪在地上,他像老舊生鏽的卡帶一樣卡了一下,但看到地上躺著、衣衫淩亂的文雪凝時,又重新恢複正常,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文雪碧忙脫下外衣蓋在文雪凝身上,少女的臉上滿是淚痕,臉頰處還有紅腫,她見文雪碧的動作,瑟縮了一下。
文雪碧張了張嘴,又低下頭,垂下眼。
“我去叫夫人來。”
“……彆!”
文雪凝急急道。
見文雪碧又望向她,她才彆開臉,低聲說:“我同夫人說是來找你的。”
“你今天考完,我便想來找你,我先去你院子,沒有人,又想你和六哥是同胞兄弟,便來六哥院子……”
少女低垂著眉眼,她抬手擋住自己的臉,隻去低頭看地上散落的點心,不去看麵前的兄長。她攏了攏衣裳,穿上文雪碧的外衣。
“我走了,你也…你也快回去吧,七哥。”
文雪碧將地上的點心碎屑收攏起來,放進籃裡,然後走出門,走回自己的院子。
天已經擦黑。
星星在雲層後自顧自地明亮,像一群無憂無慮的孩子。
今天沒有下雨。
可文雪碧覺得很冷,那股冷意滲入骨髓,叫他直發抖。
不到第二天白日,文雪碧便發起了高燒,燒得暈暈乎乎,文張也抽空來看了一眼,叫他身邊人好生照顧他。
燒了整整一天之後,文雪碧的燒終於退了,下午的時候,少年已可以睜眼,懨懨地靠在床上。大夫讓他休息,他卻不想,便叫人拿書來,然後叫他們都回去,不必陪著,他自己則是看起了三經新義中的其中一冊。
他看不進去。隻是機械地翻頁。
可他又睡不著。
沙沙的腳步聲響起,有人走了進來。
文雪碧抬頭望去。
是文雪岸。
他放下書。
瘦高的少年手裡捧著一盞燈,燈麵明暗不一,馬騎人物,旋轉如飛,映光魚隱現,轉影騎縱橫。*
“這是汴京那邊流行的馬騎燈,我弄來了一個,你瞧瞧看。”文雪岸言語支吾。
文雪碧問:“你去見雪凝了嗎?”
“沒有,我見她乾嘛……你現在肚子還疼嗎?”
文雪碧沒回答,他把自己蜷縮起來,頭埋進被子裡,縮成一團。
文雪岸見狀,忙把燈放在一旁,他自己湊到床邊,抬手去摟住文雪碧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怎麼了,還是很疼嗎?”
“我有點冷……我骨頭疼。”
他把自己蜷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