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騎燈是文雪岸帶來給文雪碧的,為文雪碧挨了那麼一下而表示的歉意。文雪岸表達出來的是這樣的意思。
文雪碧隻沉默。沉默地接受。
因為他沒法、也不能跟文雪岸生氣。他不能承受跟文雪岸疏離、鬨掰的風險。
就像以前一樣,他才是那個依附著文雪岸生活的人。
沒了瞧著不好惹的文雪岸,不通武功的他在文家就是軟柿子,誰都能戳一下,誰都能踢一腳。文張確實有後院不死人的底線,可從來沒說過不能活受罪。
係統中有道具商城,有些道具可以讓文雪碧生活過得好一些。比如提高好感度降低敵意的藥水,有效期三天,還有降低存在感的外衫,穿上後能讓人比路邊的草芥還沒存在感,不過也有缺點,就是走路的時候得小心彆被人撞到。
但這些道具都需要知名度去兌換,玩家暫時還舍不得,就隻能暫且先委屈委屈文雪碧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本來科舉考試就耗費心神,考完又整了這麼一出,文雪碧在床上躺了很久。
養病的時候,出於愧疚,文雪岸常來,就像幼時隻有他們和母親在一起時一樣,看著文雪碧喝藥,替他擦洗頭發,晚上照顧著複燒起來的弟弟。文雪碧會去拉他的衣袖,攥在手裡,早上醒來時都皺巴巴的。
兄弟二人誰也沒提在文隨漢回來不久文雪岸便被狠揍了一頓的事。
文雪碧不知道文雪凝回去之後是怎麼說的,或許是因為文雪岸在這邊,她也一直沒來過,不過他猜想文雪凝大概沒有全說實話,因為她還有派人來關心文雪碧的病,帶了話讓他好好休息。
如果真說了實話,文雪岸不會隻挨那麼一頓打,文夫人估計會煽風點火直接哄文張把他們都趕出去。
日常的關懷是一回事,抓住機會直接出手排除異己是另一回事。
“小七,科舉成績出來了,我沒成,但你的名字在上麵,最近好好備試,正巧父親又升了官,若是能去汴京領個差事對你更好。”
是的,文張又升了官。
他的仕途之路頗有幾分傳奇色彩,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在官場上也是個人物,曾當過官家近前高官,還曾得罪過官家,官家盛怒下要斬了他,他便銷聲匿跡,過一段時間之後就又跟沒事人一樣了。
這樣不倒翁一樣的做派,叫文雪岸很是向往,他也想一直這樣得勢下去。
他見過文張勢起時門庭若市的模樣,當時即使是他,在外麵也有人敬著捧著,文張被貶後,簇擁著文張的人又跟退潮一樣消失了,文張也渾不在意。
當時文隨漢已當上了個小吏,文張便在書房看書。文雪碧習慣待在書房,這段時間裡他也得到了文張的不少教導,不過後來文夫人和其他侍妾抓住這個機會,讓兒女在文張麵前展露自己,也得了文張幾分寵愛。
“汴京啊,我們還沒去瞧過。”
文雪碧看向台上放著的馬騎燈。
那燈很精致,很漂亮,對於文雪碧而言是很稀罕的物件。
但他知道,這燈對於其他馬甲而言不過尋常,尤其是在汴京的蘇濯枝,隻要他想就可以買到,蘇濯枝甚至見過比這更漂亮,更精致的。
“日後一定會有機會的。”
文雪岸也望過去。
他的眼裡寫著野心。
令人戰栗的野心。
很多時候,文雪碧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這種格格不入並非是指他不通武藝,而是他很難理解文雪岸的一些突然的行動和想法。
早些年的時候,他以為是因為自己開了係統感官調節,所以對很多東西的欲望都比較淡漠,要求比較低,隻要能活著就不多求什麼。甚至連道德標準也給自己設置的比較低,偷的,搶的,這些他都告訴自己不必去在乎。
他需要文雪岸帶回來的這些東西。
但是到了文家之後,文雪碧發現,文雪岸的那些舉措有的能被文家其他人所接受,有的即使是文張也接受不了。
殿試考過之後,文張為文雪碧謀了個差事,不過最近動亂頗多,民賊起義,所謂江湖大俠劫富濟貧之事繁多,考慮到文雪碧的身體情況,文張便讓他稱病在家休養,不去趟那渾水。
但文雪岸不安分。
而且撞上了文張心情不好的時候。
他死性不改,去偷窺出落得最端麗嬌豔的文雪霜沐浴,結果讓文張發現了。
文張將他痛毆一頓,揚言要將他趕出家門。
文雪岸挨了一頓好打,跌跌撞撞鑽進文雪碧的屋子裡。
文雪碧當時在讀書,他見文雪岸這般狼狽的模樣,吃了一驚,連忙取了藥和繃帶包紮。
“出什麼事了?”
文雪岸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最後隻說:“在家裡一直待著於我不過是混日子,我要出去闖蕩了。”
在因為想弄文雪凝而被弟弟發現阻止之後,他難得有一種在弟弟麵前張不開嘴說這種事情的感覺。
文雪碧知道了肯定不高興。雖然這不高興不影響什麼的,也不會造成什麼損失,不過文雪岸還是想儘量避免這點。
“今年的隨年錢,提前給你。”文雪岸取了一串放在桌上。
“後麵就不再給你了,等我混出名頭了再補上。”
文雪碧還沒說什麼,吱呀一聲,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文張。
“你果然在雪碧這。”文張說。
“父親。”
文張走進來,關上門。
文雪碧不明所以,但他不動,他從不輕舉妄動。
“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叫我很是生氣,雪岸,我說的話不收回。我要你收拾完東西之後就離開。”
文張的話叫文雪岸難堪,他低頭,有些惱火,他不想在文雪碧麵前丟了臉麵,但文張的話還沒有說完。
“你一人出去闖蕩,江湖險惡,為父不放心,取了這個,你一並拿去吧,也算有個底牌。”
聽著文張的歎氣,文雪岸一怔,他抬頭,啞聲問道:“什麼?”
文張一字一頓地說:“九天十地十九神針。”
九天十地十九神針!
這魔針的名字一出,不光文雪岸驚訝,文雪碧也訝異。
九天十地十九神針本是曾經給權力幫的賀禮,留存在世間一共有三弩。據說這魔針不發放則已,一旦發射,便無人能破、無人能避,無人能接,也無人能治。
文張手中有兩弩。這事之前誰也不知道,因為這是文張當年受命平叛權力幫餘孽時,為了榨取油水,謀取私利,嚴刑拷打從班家叛徒班傑明手裡弄來的。
現在他將其中一弩給了文雪岸。
文雪岸接過機弩,大口深呼吸,激動地連話也說不出來。
“今後你人在外,莫要讓我丟臉。”
文張說完,轉身離去。
文雪岸怔怔地看著魔針,像是在看自己的未來。
他很快收拾完東西,帶著魔針,同文雪碧告彆後離開了文家。
文雪碧知道文雪岸離開文家的因果後在自己兄長麵前沒多說什麼,他甚至一個字都沒有提起對這件事的看法,隻叫兄長人在外麵注意安全。文雪岸便當這事過去了,笑了下,揉了揉弟弟腦袋叫他放心。
或許是考慮到文雪岸走了,文雪碧在家裡失去了靠山,文張被貶黜至潮州當小吏時,把文雪碧也帶上了,美名其曰有個兒子打下手。
到了地,文張叫仆人布置屋子,自己帶著文雪碧隨意走走,他說:“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帶上嗎?”
“雪碧明白,但還有一事不懂。”
“什麼不懂?”
“不懂父親為何如此看重我。”
“其實我也不甚了解,你這孩子,聰明是聰明,也會看人眼色,隻是性格軟弱,不夠狠,這是你為人中大大的缺點。”
“可你知道我一直鑽研相學,你母親也是大師相了麵後我納進來的。”
文雪碧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從相學的觀點來看,你運氣不錯,也招財,不算短命,在這世道,這便是很好的麵相。所以我雖不指望你日後官運亨通,但也希望你能在官場鬥爭中活下來,當個助力,這才勉力培養你。”
“官場上瞬息萬變,這次我被貶來當小官,官職變動,可你瞧夫人也好,你大哥隨漢也好,都不甚在意。畢竟隻要我活著,不愁沒有起複的時機,對你而言,這也是個不錯的學習機會。”
文張所言非虛。
他被貶黜過來當小官,手底下也有管著這個鎮的部分權利,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文張深諳此道,在不影響繳稅的前提下抽起油水來毫不手軟。
一層抽一層,文張抽完,還要給上麵縣太爺給財,縣太爺給完,還有李鱷淚李大人那邊的大頭需要供著。
文雪碧在旁替他整理文書,越看越心驚。文張令他做假賬,他便做了,做完之後偷摸著出了宅院,去地裡瞧。
他種地種的少,可他看娘親哥哥種過,他知道能供一家人不餓死的糧食要多少。他也知道自己當年生活的地方,裡正是個好人,縣官人也不是很貪,雖總有人餓死,可也不至於到這個鎮子裡這般地步!
哪裡還有糧食,哪裡還有人有餘力種地!當官的把口糧都拿走了,留下的那點不過是他們看不上罷了!
地裡荒涼,樹皮充饑,鎮上繁華,燈紅酒綠。
文雪碧越看,臉色越慘白。
他渾身冰涼,想要嘔卻嘔不出來。
他看完,渾渾噩噩地回來,在房間裡縮成一團。
白日裡還要整理文書,他告訴自己,他得看下去,他得知道更多東西。
他得去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文張第二日見他時,他已然是沒事人的模樣,認真地撰寫文書,整理假賬,文張便隻是提點他一句。
“鎮裡有個叫無師門的東西常與官府作對,打頭的名喚關飛渡,不是好惹的人,不過他們也算英雄行事,你自己心裡有數便是。若是出門記得帶上護衛,最好不要獨自一人出去。”
文雪碧自是應了。
當官的以無訴訟為標準,有的人對官府還有期望,想告官,但文張做小吏,傅宗書看重的下屬李鱷淚做地方官,這種地方的官場風氣是什麼樣的想也能想到。
他們被拖出來打板子,打死之後直罵晦氣,原本是要堆到一旁的,或是扔入亂葬崗,不過文雪碧找了人讓他們把屍骨火葬,骨灰送去居養院的墓地,美名其曰不叫這些死人礙了貴人的眼。
居養院是蔡京蔡元長剛得重用時做出的政績,成果暫且不論,文雪碧選的這個理由是絕對正當的,於上,文張聽了之後一笑而過,不去管自家兒子的自找麻煩之舉,於下,乾活還給工錢,下屬們對此都沒什麼意見。
菊紅院是這裡最著名的流鶯藝妓之所,煙花之地一向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汴京的小甜水巷便魚龍混雜,不少勢力都留了人在那,金風細雨樓也不例外。
不過蘇濯枝照顧那些苦命的姑娘隻是他個人所為,姑娘們告訴他些瑣碎的信息大都無用,偶爾有用的消息也需拚湊和猜測,楊無邪才是樓子裡主要負責情報收集的人,他很擅長,也很有耐心去整理這些消息。
文雪碧走進菊紅院,有人來接待他,他便點了一位擅音律的姑娘,去了她的房間聽曲。
他隻聽曲,姑娘靠近時他隻擺擺手。
這姑娘名喚林蘭,見客人臉有倦意,隻是想聽曲,便隻彈琴,不多話,偶爾讓侍女替他添茶。
他不想回宅院的時候便來林蘭這裡假寐聽曲,不過有次還發生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正閉著眼聽曲時,感覺有人從窗戶進來,之後躲進了屏後的衣櫥裡。文雪碧不通武藝,但他也特意鍛煉過自己的感官,畢竟自己死的時候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的話就太遜了。
菊紅院外喧嚷,有衙役帶隊進來找人,有人嚷嚷他們往這邊跑了,衙役們便也逐漸接近。
門被猛地推開。
文雪碧慢悠悠地睜開眼看過去。
打頭的衙役他眼熟,對方也見過他,姓趙。文雪碧在主簿處多做事,快班就在門外旁邊,大家上下班時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要說不認得彼此的話,即使說自己是三千度的近視心裡也是虛的。
趙衙役見了他,原本表情是什麼姑且不論,這滿臉橫肉的漢子立馬就換上了一副討好的嘴臉。
“不知是文公子在這,這實在是不好意思,打擾了公子的雅興!小的這就走,這就走!”
不過這也沒辦法不是,畢竟一來武官不如文官,二來文張還是他們的上司,上司的兒子可不敢得罪。
“趙捕頭,你們這是有事要辦啊。”文雪碧慢悠悠開口。
“是啊,是啊。”
文雪碧微笑道:“我先前進來的時候還瞧見李公子了,你們若是要繼續一個一個開門,可得注意點。”
“多謝文公子指點,小的們記著了!”趙衙役聽了直冒冷汗,連連點頭道謝,然後關了門退出去。
“走!”他出去之後便一擺手,叫人撤退。
“咱不繼續搜了?”
“搜你個頭,沒聽說嗎,李公子在這呢,要是衝撞了李公子,你我還能好好地站在這嗎?!”他抬手往人腦袋上一招呼,就跟背後有火在燒一樣忙不迭跑了。
他們所說的李公子正是李鱷淚李大人的獨子,李大人對其寵愛非常,若是得罪了李公子,那抽筋扒皮都是輕的。趙衙役尋思著自己這次好在是文張文大人家的公子不怪罪,還好心提點他,不然絕對夠他喝一壺的。
人走後,文雪碧臉上的笑意消融,又恢複了原先懨懨的模樣,他抬眼,林蘭似好像還沒從緊張中緩過來,見文雪碧看她,又掛上一副笑容。
“繼續彈吧。”
他隻說。
文雪碧複又間隔著去了幾次,最後一次沒聽成曲,鴇母賠笑說林蘭病了,牡丹姑娘正好有空,可以陪一陪。
牡丹風姿綽約,文雪碧見她要調琴,便說不必了,隻問林蘭的病。
“……好叫公子知道,林蘭前些日子已葬了,現在有新的姑娘用了林蘭的名,離接待客人還差點火候。”牡丹輕聲細語。
“我記得她說自己有個妹子,在後廚打雜,這些銀錢你代我給她吧。”
文雪碧起身離開,沒再來菊紅院聽過曲。
“最近怎麼沒見你去菊紅院了?”
文張閒暇之餘問道。
文雪碧答:“沒什麼喜歡的曲子。”
文張哦了一聲,不甚在意,“相好的沒了,那便換一個就是,那麼多姑娘總有你看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