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蘇公子在甜水巷名聲很好,姑娘們樂意同他講些聽聞的消息,其中蘇公子的傳聞近期最為汴京中人津津樂道。
接過父親手中權柄,執掌金風細雨樓大權的蘇夢枕蘇公子對外發展似有無可抵擋之勢。對汴京中其他幫派,蘇夢枕態度寒傲,疾風驟雨紅袖刀之名如影隨形;對官場高官,蘇夢枕備有厚禮拜訪,簡得帝心的高俅高太尉和元妙先生林靈素都替金風細雨樓說過兩三句好話。
林靈素還有競爭對手黑光上人詹彆野,此人的立場靠近蔡京,但高俅高太尉是端王時期就跟隨在趙佶身側的人,就算蔡京蔡元長一時間也難以撼動高俅的地位,何況兩人之間也沒有利益損害,一直維持著友好的平衡。
“聽師師姑娘說,官家對紅袖刀之名也有耳聞,不過官家比起刀劍,更喜風雅之事,不然說不定還想看看那刀究竟有多美。”
紫衣姑娘輕聲笑道。
“不過最近還是安穩點比較好,朱大人帶隊快回來了,聽說這次帶回來的花石可不一般,特彆大,他們都說官家肯定會喜歡的。”
“真的嗎?那我到時候也要去圍觀看看帶回來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漂亮石頭!”
黃衣姑娘興致勃勃地說。
“小蘇公子要不要一起去?”
“到時候再看吧,有空我就去。”
“好啊好啊,若是你不得空,咱們看完回來講給你聽。”
黃昏,小蘇公子沾了一身脂粉香氣走回金風細雨樓。
路過的弟兄們幾乎都已經對他身上的味道要習以為常了,堂口就在甜水巷,不去逛逛甜水巷,嘗嘗滋味,豈不是愧對了這絕佳的地理位置?
蘇濯枝徑自去找了蘇夢枕。楊無邪也在,他們在商談事情。
蘇濯枝剛一進門,便開口道:“花石綱要回京了。”
“不錯,這個消息我也收到了。”楊無邪點頭。
“樓子對外的手段近期要柔和些才好,不然平白惹得官家不喜。”
“花石綱路過的地方皆罵聲一片,民怨沸騰,為了讓奇石過來,拆了房屋,毀了田地,都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綱過瞧著也如剃。”
蘇夢枕的聲音聽上去中氣不足,又有些冷冷的。
蘇濯枝合上門,落座。
“本便是官過如剃,沒什麼區彆。”
“天泉山下的幫派都已經清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願意加入咱們的。”
“正好休整一番,兄弟們這段時間隨我各處奔走,估計也累了。”
“無邪,你去忙吧,我再跟濯枝說幾句。”
楊無邪走的時候合上了門,屋內蘇濯枝望著蘇夢枕,等待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語。
“你這段時間做得很好,比我要有耐心得多。”
蘇夢枕又沉默了一會。
這是很罕見的。
就像他說的,他不是很有耐心。因繈褓時期就重傷導致疾病纏身的蘇夢枕有一種非常急迫、利落的作風。他是個實乾派,也不喜歡虛與委蛇。
這樣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的沉默放在其他時候來看,是一種浪費時間的做派。
“父親快不行了。”
蘇濯枝有了反應,他問:“什麼時候?”
“這幾天了。”
蘇濯枝又沉默。
“天泉山下有一棵樹,那是父親早些時日栽的。”
“我記得,信裡提到過。”
蘇夢枕笑了,極淺。
“是,你還記得。父親信裡提了,我也提了,那棵樹是他對金風細雨樓的期盼,期待有一日,金風細雨樓的總部可以建在天泉山,現在已經快要實現了。”
“無邪剛才告訴我一個消息,六分半堂預計在明天對我們的一個堂口進行突襲,想搶我們的貨物,你、咳咳,你帶隊去吧。留幾顆人頭可陪父親下葬。”
蘇夢枕不再看他。
蘇濯枝答了是,便離開了。
他去尋了楊無邪,楊無邪並不意外,想來是蘇夢枕跟他講過,他給了蘇濯枝情報和可調動人手的名姓。
蘇濯枝一人一刀,帶著金風細雨樓的兄弟們便去了。
六分半堂對這次行動誌在必得,除非蘇夢枕親至,否則不可能、也不應該失敗。
可偏偏這不應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天光半亮未亮,霧蒙蒙的,月亮還在。
六分半堂帶隊的是雷滾。六分半堂裡姓雷的有不少,兩百五十多人,雷滾從中脫穎而出,自然是了不得的。
雷滾是雷家嫡係的當權派係,他的武器一對飛天雙流星。這樣一個漢子,在看見帶隊的少年時,他是輕蔑的。
他自然看不起毫無名氣的蘇濯枝。
他連金風細雨樓的少樓主蘇夢枕都看不起,罵他是癆病鬼,又怎麼可能一打眼的瞬間就看得起毛都沒長齊的蘇氏子弟?
然而麵對雷滾的挑釁,蘇濯枝不語,他隻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那是進攻的手勢。
殺氣、煙火氣騰騰升起。
江湖幫派在淩晨拚殺,商鋪民宅也燃起了嫋嫋炊煙,被天下百姓所供養的汴京在這個時辰緩緩醒來。
蘇濯枝拔刀。
那是一把很簡單樸素的刀,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
蘇濯枝對上雷滾。
刀對上流星。
雷滾膽大自傲,但他也是摸爬滾打一路闖蕩過來的,他一出手,便是最大的力道,最強的路數。他最自得的雙流星。
他自信能把這瘦弱的少年砸個稀巴爛,到時候把腦殼送去金風細雨樓,作為賀禮也是不錯的。
蘇濯枝沒有躲,他反而上前。
一刀。
隻是一刀。
月一樣的一刀。夢一樣的一刀。
輕柔地撫過他的脖頸。
雷滾睜大了眼。
他的頭顱高高飛起,飛出去,然後落下。
他直到死也不明白,明明他將這少年揮刀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可為什麼自己卻躲不過這霧蒙蒙的、並不快的一擊?
蘇濯枝沒有收刀,他繼續出招。
在很多年以前,白天羽將白家魔刀的名聲打出,一人一刀定天山,與魔教教主分勝負,自此魔教不入中原。他的刀狂、險、絕、詭,不給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留任何餘地。
這份狂傲和霸道讓白天羽活,也讓白天羽死。
他死於自己拋棄的人之手,死於自己逼迫的人之手、死於自己從未視為對手的人之手。
傅紅雪在他之後,提著這魔刀走上複仇之路。他的刀依舊詭而快,但傅紅雪的底色是痛苦,是失去。他孑然一身,一襲黑衣,一步一步走在陰影裡、走在黑暗中,走過春一般的翠色,路過如明月一般憂鬱的孔雀藍,最終停在潔白的茉莉花中。
他的刀是廣闊而寂寥的,對他來說,何處是天涯,何處不是天涯。傅紅雪的刀已經快到了極限,這便是不快,他的刀是空的,空蒙蒙的。紅塵江湖於他無用,傅紅雪自有自己的桃花源。
所以他教給蘇濯枝的刀也是空的,如月一般的出世之刀。
但蘇濯枝在世間。
他入世。
他蒙受蘇氏父子恩情,蘇遮幕一心收複應州,淚眼望故土,蘇夢枕麵冷心熱,重情重義,心係家國,蘇濯枝自然願為其效力。
如果不去論為父親蘇春雨複仇的心思,蘇濯枝其實不喜殺戮。
他很喜歡同師父傅紅雪和師娘周婷在一起的平靜生活,也喜歡金風細雨樓和小甜水巷的家長裡短,鹽米油鹽醬醋茶,他在聽其他人絮絮叨叨地說話的時候,並不是花無錯猜測的那樣有耐心,他隻是覺得這樣瑣碎的日常很好。
蘇濯枝想讓這樣的平靜維持的時間再長一點,再久一點。
他的刀也為此而入世。
六分半堂的子弟們在死前最後一刻的時候仿佛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利刃割開了要害。
因為那刀如月光一般輕柔,素雅,寧靜,祥和。
那是非常安靜的刀,和這寡言少語的少年給人的感覺一樣,並不危險,並不鋒利,如月一般柔和清冷。
血濺在街上、瓦上、牆上,成了幅潑墨山水畫。
山水畫由兩方人的血形成,最終站在街上喘氣的卻隻能有一方人,也隻有一方人。
蘇濯枝收刀。
他的刀上沒有血,乾乾淨淨的。
“收隊。”
他隻說了這一句話。
但金風細雨樓的兄弟們都露出尊敬的神色,跟在他身後回去複命。
因為這是江湖。誰的武功高,誰能獲得勝利,誰就會得到名,得到關注,得到服從。
蘇濯枝年少,先前名聲不顯,金風細雨樓的人隻有在家眷處才會聽到他的名字,耐心體貼、善於處理瑣碎家常,一個很令他們放心的少年。對於江湖人、武人而言,這些隻是過眼雲煙罷了。
然而這一戰足以令他成名!
一戰成名!
雷滾的名聲成為了他的踏腳石。一如當年蘇春雨的死奠定了雷損的地位一樣。蘇濯枝踩著雷滾的腦袋也展現了自己的實力。
自此,他在金風細雨樓的地位穩了。日後蘇夢枕如何看重他,都不會有人去質疑,因為今天這一戰證明了他的實力,他的刀法,他絕對有被培養、被看重的價值。
“雷震雷死了。”
“日後掌管六分半堂的人無疑是雷損。”
蘇夢枕坐在一個瞧著並不怎麼舒服的椅子上,這是他的習慣,他覺得太過舒服會磨損人的意誌和銳氣。
蘇濯枝說:“他選了一個好時機。”
朱勔很快帶著石頭回來,為了官家聖心舒暢,汴京這段時間的氣氛一定要是輕鬆的、和緩的、友好的,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都是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必不會在此刻驚擾聖駕。
“難怪上次會是雷滾帶隊。”蘇夢枕冷哼一聲。
若是雷滾能贏,便是狠狠搓了金風細雨樓的銳氣,雷損上位也多了幾分助力。若是雷滾死了,一個雷家嫡係子弟的死對金風細雨樓來說也是一份大禮,是雷損有意和談的象征,同樣的,也會讓金風細雨樓招惹上更多是非,讓雷損彙集更多凝聚力。
反正雷滾不是他的得力手下,就算死了雷損也不心疼。
楊無邪繼續說:“在雷損還沒上位的時候,便與蔡氏兄弟走得很近,他在六分半堂的勢力如日中天。待他成為六分半堂的總堂主,怕是會為了朝堂上的支持而更靠近他們。”
蘇濯枝動了一下,蘇夢枕看過去,“有什麼想說的隻管開口便是。”
“六分半堂管轄內無論是什麼營生,隻要抽三分半的利給六分半堂,他們便出六分半的力來幫忙。他們以這種方式發展,要比我們自己出人花精力去經營來得快,但是相應的,不可控因素也更多。”
“之前有雷震雷壓著,現在雷損上位,倒說不好會不會為了利益容納一些不乾不淨、一本萬利的營生。”
蘇濯枝沒見過蔡相,也沒有接觸過蔡氏的手下,但是小七——文雪碧的父親文張便是蔡氏蜘蛛網中的一隻小蜘蛛。文張是李鱷淚李大人手下一名小吏,官職不顯,但私下裡很受李鱷淚看重,甚至在傅相傅宗書那裡還掛了名。
文張聽從上司的命令、為了自己的利益鏟除異己,屈打成招顛倒黑白滅人滿門的事沒少乾。他也並不在自己的兒女麵前掩飾自己的所作所為。
他一向教導文雪碧:愛看書是好的,從書裡可以學到不少本事,但也不能把書讀死了,那些聖賢大道理都是糊弄人的。你瞧現在身居高位的,有幾個是打從心裡認可忠信禮義的?那些什麼大俠名士,不都年紀輕輕便死了,還死得很慘。這就是不懂這世道的下場。像我們這類人,活下來,過得好才是最重要的,旁的都不打緊,都可以舍去。
以小見大,見微知著,手下這個德行,上頭的人是什麼樣子就更不用提了。蘇濯枝從未對蔡氏和意圖投奔蔡氏的人抱過什麼期望。
蘇夢枕雖對蘇濯枝潛意識裡如此想法不讚同,倒也沒說什麼重話。
“雷損也是英雄人物,不至於此。我們隻管操辦好我們自己的生意。”
生意賬本不歸蘇濯枝管,他隻協調、維護安穩,讓商鋪老板們都能安安心心地做生意,算是做了半個捕快的活。
不過這兩天他在外麵待的時間不太長,蘇濯枝陪在蘇遮幕身邊。蘇遮幕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才會醒來個一時半會,聽了蘇濯枝對現狀的描述,倒也露出幾分笑意。
“日後,金風細雨樓就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
“我原來擔心你年輕氣盛,忍不下這口氣,這段時間夢枕同我說起,才發現是我小瞧了你……咳,你比同齡人都要安靜很多,這是個很好的性格。”
“日後有什麼事便跟夢枕說吧,他行事比較激烈,但心思細膩,能考慮到的他便都考慮到了,儘管放心找他便是。”
蘇遮幕望著少年,回憶起當年跟著他一路闖出來的蘇春雨。蘇春雨信他,敬他,執行他的每一個命令,可最終死於雷損之手。
如今蘇濯枝長成,他希望蘇濯枝和蘇夢枕能跟蘇春雨和他自己一樣,相互信任,相互支持。
……
蘇遮幕的喪事很隆重,很盛大,不過主角並不是已經死去的蘇遮幕,而是接下來統領金風細雨樓的紅袖刀蘇夢枕。
蘇濯枝做了蘇夢枕的守衛,全程跟隨在蘇夢枕身後,麵對來者無論帶有何種意味的注視都自巋然不動,表情都不帶變一下的。這份鎮定自若的表現不禁讓旁人對其高看幾分。
蘇夢枕年少,但也狂傲,那風華絕代的刀法也無數次出現在人們的腦海中、回蕩在記憶裡。
血河紅袖,不應挽留,刀出名,人也出名。
在葬禮上,蘇夢枕待人接物是有禮的,病容不掩其風骨與精神,毫無疑問,蘇夢枕便是金風細雨樓新的頂梁柱。
蘇濯枝看向蘇夢枕的側臉,蒼白,病容,消瘦,但同時又如紅袖刀的刀鋒一般鋒利。
葬禮過後,蘇夢枕和雷損,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二人火速達成協議,有商有量的,好像本就親密如一家人。絲毫不見昔日蘇夢枕和蘇濯枝兄弟倆取了六分半堂幾個堂主項上人頭作為陪葬品的血腥。
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如此快的轉變態度,得到了不少官員的讚賞。在天子腳下混的江湖幫派就是要有這個眼色,知道什麼時候無礙,什麼時候不能讓自己的行動礙了貴人的眼。
花石綱歸來,獲得奇石。此事傳得沸沸揚揚。
這太湖石巨大,高達四丈,以數千名纖夫用巨船拉回,官家甚喜,賜名曰“神運昭功石”,封“磐固侯”,朱勔也因此被擢升為威遠節度使,一時間門庭若市,得意非凡。
年輕的領袖為了讓金風細雨樓在汴京中得到承認,做了不少事。送禮討好朱勔便是其中再小不過的事情之一。
雷損已靠近蔡氏兄弟,蘇夢枕先前也搭上了諸葛神侯,但這些都是大人物,是關鍵時候才需要請托的關係,金風細雨樓要站穩腳跟,還需要其他助力。
所以他不擇手段。
在發展過程中,蘇夢枕也遇到了不少刺殺,蘇濯枝便少了些去小甜水巷的時間,留在蘇夢枕身邊為其拱衛。
蘇夢枕一開始並不讚同,若是惜命,他又何必來闖蕩江湖,發展金風細雨樓,還不如就在小寒山寺上苟延殘喘度過餘生罷了。
不過蘇濯枝用一個理由說服了他。
蘇濯枝說,自己想學習蘇夢枕處理樓子裡事務的方式和想法。
這是表麵上的。
這句話的深層意思便是讓蘇夢枕同意的理由。
他自時日無多,所以行事也很急,並不算有耐心,選擇一個繼承人對他來說也不是很遙遠的事情。現如今蘇濯枝有意,蘇夢枕欣然許可。
金風細雨樓的擴展損害了不少人的利益,斷人財路,無異於殺人父母,他們便來殺蘇夢枕,也要斷了蘇夢枕的生路。
不過沒等這些人見到淒豔絕美的紅袖刀出鞘,便先死在一片月光之下。
素靜的月光。寧靜的刀。
蘇濯枝名聲鵲起。
人稱“素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