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銀行裡周五的清晨比往常還要繁忙,大廳中央的金屬座椅上幾乎坐滿了人,空氣中隻有翻閱手冊和微弱的咳嗽聲。經過了幾乎一整夜的暴雨之後,天氣終於晴朗了起來,陽光穿過玻璃門照在一旁修剪整齊的金錢樹上,偶爾有風吹過枝葉,影子也跟著跳躍。林瑜坐在櫃台後麵,忍不住分了神,但很快又將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

麵前的老人有些耳背,重複了兩遍還是沒能聽清存款單的內容,林瑜微微前傾,儘量把話說得更近些、更慢些:“先生,您這筆定期存款的期限是三年,如果要提前取出的話,利息會按照活期計算。”

老人放在桌前的雙手微微顫抖,依然有些遲疑,似乎想要再次確認她的話:“姑娘,這個利息是怎麼算的?”

大廳裡閃過一絲令人不安的靜默。櫃台上方LED顯示屏裡的數字不斷地閃爍,陸續有新的客戶走向隔壁的櫃台;老人身後等待的年輕男人緩緩吐出一口氣,皺著眉換了條腿站著,鞋跟在地板上發出悶響;座椅上的人們把手裡的存折和銀行卡翻了又翻,手機屏幕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最後乾脆放進口袋裡。

林瑜頓了一下,拿起一旁的計算器操作了一番,用食指調轉了計算機的角度,不緊不慢地向老人解釋道:“您看,這個數字是按照活期計算的利息…” 很快,老人顫顫巍巍地道著謝離開了。

趁著下一個客戶走上前來的間隙,林瑜抓起咖啡猛灌了一大口,這已經是第三杯咖啡了,她連續打了三個哈欠,仍然帶著喝口咖啡還沒咽下去就已經從嘴裡流出來的困。終究還是過上了偷睡漏睡的生活,林瑜歎了口氣,正準備把杯底的咖啡一飲而儘,隔壁的同事一邊將鈔票放入驗鈔機一邊轉過頭調侃道:“昨晚上很忙啊?”

“確實忙。” 她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忙著聽故事。”

“什麼故事?”

“...格林童話。” 如果那隻章魚名字叫做格林的話,她在心裡默默補了一句,不過並不打算解釋這一點。

她坐在透明的隔板後,抬頭望向銀行門外匆匆掠過的人影和麵前迫不及待湊上前來的陌生麵孔。隔板是一層薄薄的玻璃,又是一道水麵,把她隔在另一頭。原來生活在水族館裡是這樣的感覺嗎?她喃喃道,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杯柄,滴滴嗒嗒,一聲聲好像昨夜裡反複敲打在窗沿的雨水,來不及猶豫,記憶已經像影子一樣鋪開...

最先出現在腦海中的總是溫度,是對方微涼的呼吸掃過耳廓的邊緣,連帶著她的回憶如同水麵般懶懶地一漾,讓昨日和今日的她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我是你的章魚。”他說。她看見他嘴角微微上揚,語調輕得像羽毛。太冷了,麵前這個人簡直就是座寒氣逼人的精致冰雕,一動不動地橫亙在她的麵前,讓她忍不住打冷顫。

不過他的神態看起來卻格外散漫,隻是靠在雙人沙發的角落,一隻手隨意地撐著毛茸茸的腦袋,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搭在膝蓋上,落地台燈昏暗的暖黃色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眸上,把睫毛的影子拉得細長。

“我說我是你的章魚,或許是在騙你...” 他歪著頭,琥珀色的眸子盛了水,“我也可能是某個在逃的通緝犯。”

林瑜撇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對方蒼白脖頸上已經乾涸的石板藍血痂上,淡淡說了句抱歉。那是幾分鐘前他剛出現在臥室的床上時,她掏出枕頭下的瑞士軍刀抵在他的脖頸處留下的傷痕。

她知道他沒有說謊。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藍色的血液,而它的顏色比她想象中還要純淨。她呆愣愣地望著那些細小的、柔和的湖水藍珠子緩緩地從他的皮膚裡滾落出來的時候,以為自己手裡握住的不是刀,而是一把沾滿了顏料的水彩畫筆刷。現在血跡的顏色已經暗淡,像一塊風乾的海洋碎片,冷冷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如果他真的是章魚變的…那她呢?她是不是也有可能變成什麼彆的東西?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那滴藍色的血跡如同墨一樣洇開,變成一片廣闊的、流動的藍,她看見一條藍鯨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水域裡,巨大的身影在海底遊弋,和夢一樣輕。魚群彙聚在一起,像箭一樣從她身邊穿過去,遊過海底五光十色的柔軟珊瑚群,幾米高的水草纏纏綿綿,在水波的輕撫下低頭頷首。

天空的藍、海水的藍、和眼前已經沉靛的藍色雜糅在一起,她幾乎任由自己這麼沒完沒了地神遊下去,想象另一種生活永遠不會讓人感到疲倦,畢竟沒有人需要為想象承擔責任。直到她注意到他的喉結動了動,這才僵硬地挪開了視線。但她還是羨慕起他來,為什麼她不可以生來就是一條魚?作為她願望的終點的他,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眼睛,那雙琥珀色的眼眸清洌又平靜,他回望著她,輕輕地開口了:“在來到這裡之前,” 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隻是像潮水般輕輕拍打在她的耳邊,“我一直被飼養在水族館裡。”

故事的開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而是‘編號0214’。

14號動物,02號深海動物展廳“碧海藍天”,雖然這裡的名字聽上去宏偉,實際上隻是一個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間,擺滿了斑駁的玻璃水箱和搖搖欲墜的設備。

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這個年老失修的展示缸裡,記憶裡展廳的世界永遠是渾濁的,昏暗的藍色射燈交錯映照在絡繹不絕的遊客身上,那些麵龐鬼魅般放大又消融在空氣裡,指指點點,不分晝夜。但人們的注意力總是短暫得可笑。它曾經認真思考過這到底是為什麼,而且很快得出了答案:在人類的眼裡,它不過是某種黏膩、醜陋的生物,遠不及那些天生小巧精致、渾身絨毛的小型哺乳動物討人喜歡,而醜陋的東西總是會被剝奪被了解的權利。

“醜八怪!” 它沒有名字,但它差點就要以為那就是它的名字了。與展廳裡的海葵、水母和比目魚一樣,它不過是另一個活著的醜陋裝飾品,而賞心悅目的東西大概總是需要一點粗糲來襯托的吧,它想。

每天清晨8點,保潔員會推著水桶經過展廳,10點第一批遊客會在玻璃前停留平均不到15秒,孩子們會敲擊水箱,大人們會說‘快看’,然後迅速離開。偶爾會有人在魚缸前蹲下來,指著它對懷裡的小孩笑吟吟道:“章魚是一種很聰明的動物…” 它往往會在這個時候用觸腕貼住魚缸,或者用兩條“腿”站起來以示謝意——沒錯,章魚的八隻觸腕中有兩條是用來走路的,它們也不是一直都像水母那樣在水流中推進式前行,偶爾也會在水底疾走。不過僅僅是這樣,人們就已經驚叫著後退,它也懶得再鞠躬了。葉公好龍。它暗暗地想。

人們站在它麵前討論鐵板章魚的味道、嘲笑它遍布全身的斑點,又或者根本不看它,它都不在乎,因為這裡的一切都不重要。那種不在乎的心情於它而言,就是在這個小小的世界裡小小的自由。

至於飼養員,也算是朝夕相處兩看生厭了。他總是帶著少得可憐的魚蝦來到它的麵前,掀開蓋子一股腦地把桶裡的東西倒進去,頭也不回地走進不遠處的監控室繼續呼呼大睡。它知道人類飼養員理應和他們負責的水生動物保持良好的關係,但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未免太敷衍了些,他們之間連眼神接觸都沒有過,更不要說什麼溫馨的觸碰和心靈交流了。

但有一天它終於對飼養員懈怠的工作態度忍無可忍了:夜裡它拽著一隻發臭的、軟綿綿的蝦鑽進了監控室,怒氣衝天地朝桌角砸了上去。“臭魚爛蝦!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吃下這些臭魚爛蝦!” 可惜沒人能聽見它內心的叫囂,飼養員正在全神貫注地對著電腦打桌麵紙牌,麵對這個如同幽靈般出現在他麵前的章魚和掉落在他腳邊的滑溜溜的蝦肉,他被嚇得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於是,每當夜晚來臨,整個大廳裡如果隻剩下這位飼養員值班,他就會在關上總控燈之後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回到監控室裡,把自己關在監控室裡整整一夜。日日如此,對方的一套動作常常連貫到讓它覺得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它猜得沒錯,他的確是落荒而逃。有好幾次,它聽見他在半掩的監控室門後通話,似乎在向電話的另一頭訴苦。“你知道的,我討厭在這種地方工作…到處都是魚腥味,可我又沒有更好的選擇…” 不過對方又帶著驚恐和故作鎮定的眼神透過門縫盯著它,仿佛它是一場隨時會爆發的災難。每當這個時候,它隻好安靜地漂浮在水中,禮貌地回望對方。它確信自己隻是一隻無辜的章魚。

揭穿他或捉弄他大概可以給自己缸中之腦般的生活增添一點樂趣,比如在他靠近的時候滋水或者在半夜從門縫鑽進監控室朝他揮一揮手,但上一隻這麼做的章魚已經被他們放到觀賞區給遊客表演擰瓶蓋了,而它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可憐的同類。

不過,它很快就發現,呆在展示缸裡也不完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對工作充滿抱怨並不稀奇,畢竟混吃等死的打工人也不隻那個男人。某一天他再一次被管理員斥責沒有及時檢查過濾器和恒溫箱之後,緊接著值班時又和電話那頭的妻子起了爭執。它聽見他幾乎是在咆哮:“五年...我在這裡工作了五年!去年來的那個小夥子已經做了管理員...所有人都知道我靠著自己的小舅子進了這個館...他根本沒想過要給我機會!你們就是嫌我沒文化,看不起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電話被對麵狠狠掛斷。“x的!” 飼養員從褲兜裡掏出一根煙點燃,眼神看著前方,卻沒有聚焦在任何東西上。煙燃到了指節,他才晃神。

把煙扔在地上,他心煩意亂地抓起網兜伸進暫存箱,想把幾條小醜魚放回展示缸,動作也比平時更粗暴。

“啪嗒。” 第一條魚劇烈痙攣著摔在了地上,在寂靜的展廳顯得格外清脆。他惡狠狠地剮了它一眼,咬牙切齒地想撈第二條。

“啪嗒。” 手裡的魚再次滑了出去,那清脆的聲響如同打火機一般,快要把他熄滅的情緒再次點燃。他怔了一秒,執拗地撈起第三條,第四條...那之後的魚一隻比一隻掙紮得厲害,每一條魚都像約定好了似的從他的手裡飛了出去。

他站在展廳中央,四周全是跳動的小醜魚,看起來既狼狽,又像個收獲頗豐的漁夫。他再也忍不了了,用儘全力把手裡的網兜摔在了地上,破口大罵起來。彎腰撿起一條魚,死死把它攥在手裡,然後高舉過頭頂,似乎把所有的憤怒都聚集在了指尖...

章魚在不遠處隔著玻璃,睜大眼睛看著他的背影。它望著他高舉的右手,手掌中的小醜魚胸腔因為用力壓迫而變形,鰓蓋一張一合,尾鰭還在徒勞地擺動。

為什麼?

玻璃上映出飼養員扭曲的側臉,他的喉結上下滾動,嘴巴開開合合,展廳上方的藍色燈光映在那隻在空氣中劇烈掙紮的魚身上,投下長矛般的影子。下一秒,他猛地揮臂,魚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重重砸向地麵。

濕潤的鱗片撞擊瓷磚發出沉悶的聲響,那雙魚眼依舊圓睜著,充血的眼白與深黑的瞳孔涇渭分明,倒映著冰冷的光。

為什麼是我?

他從一個漁夫變成了屠夫,刀起刀落,隻為取得短暫的勝利。“啪嗒!” 腳掌狠狠地落下,像帶著沒有章法的舞步,脆弱的魚身在他的鞋底綻放成暗紅色的花朵,小小的胃囊和腸道從魚口傾瀉而出。“咯嗒!” 腥氣蔓延開來,他的影子長出犄角,覆在碎裂的魚鰭和魚骨之上張牙舞爪。

為什麼偏偏是我?

他就這樣在展廳的中央不知疲倦地旋轉著,越踩、越快,越狠、越痛快。濺出的水珠混合著腸液,流進瓷磚縫隙,給這座水族館上了一層新的釉。仿佛隻要碾碎那些跳動的魚兒,就可以把人生中所有的失意也碾碎成血喝下去。

它在他的背後,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觸目驚心的一切,皮膚瞬間變得慘白。

老舊的恒溫係統下,它的身體被過於溫熱的水流包裹,可它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溫度,隻覺得有一股冰冷的電流從頭頂直達腕尖...

身體幾乎凍結了,隻有胸腔裡的血液在拚命鼓動著,仿佛在替它呐喊...

逃。

它的腦子裡隻剩下唯一一個念頭——

它一定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