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林瑜覺得最近家裡有怪事發生。

不管前一天怎麼打掃屋內的地板,下班回家後地上總是出現水漬。天花板沒有漏水,桌上的水杯也沒有打翻,是雨水嗎?她看著緊閉的窗戶陷入了沉思,心跳漸漸加速:難道家裡有人?

她站在門口,疲憊地抬眼掃視這個一覽無餘的出租屋。一個月前剛搬進來,除了一些基本的家具以外,這裡幾乎沒有其他的東西。屋子很小,但好在朝陽。斑駁的牆壁上,夕陽像一件舊袍子,罩得屋子越發地空。

自從兩年前獨居家裡進過攜帶凶器的小偷以後,林瑜就過上了每半年搬一次家的遷徙式生活。城南、城北,市區、近郊,她覺得自己是一顆散落的蒲公英,陸陸續續、零零星星地被風吹拂到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但大多數時候,她覺得自己更像大遷徙中的羚羊,不是流連輾轉,而是常常處於悄無聲息的逃亡中。咬上她的不是那個麵露凶光的盜賊、咄咄逼人的客戶、亦或是飯局裡在她背上摩挲的右手,而是每一個陳舊的住所和嶄新的陰影。如影隨行。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蹲了下來。地麵上的水漬乾涸,隻留下幾道不顯眼的紋路,她仔細觀察水漬延伸的方向,發現它們最後都彙聚在一個焦點。

林瑜匪夷所思地抬起頭,望向客廳那個靠在牆角的小型魚缸。一個四麵由亞克力板圍起來的四十升矩形水族箱靜靜地躺在地上,水箱裡的沉木散落堆積在一大塊洞穴狀的岩石的周圍,而箱子的底部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細沙。

林瑜放下挎包走了過去。她蹲坐在地板上,慢慢把臉湊近亞克力板。窗外一縷逐漸消逝的陽光照射著水族箱裡上升的氣泡,黑暗的岩石洞穴裡似乎有一雙眼睛在微微發亮。它剩下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縮在黑暗裡,一條紅褐色的細小觸腕扒在洞穴的出口,跟著水流輕輕晃動。

那是一隻正處於防備狀態的大西洋紅章魚。

林瑜從洞口往裡窺探,隱隱約約地看到它把身子埋在了沙子裡,隻露出半個腦袋和眼睛。“是你嗎?” 她有些難以置信,“你從魚缸裡爬出來了?”

房間裡很安靜,林瑜看見它的眼球轉動了。窗外流動的光如同潮水般從水族箱前褪去,她和它就這樣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帶著一種奇怪的默契互相觀望。

誰才是觀賞魚?

她時常好奇這顆小小的腦袋裡在思考什麼。它是否也和她一樣,在揣測自己麵前這個神秘生物的心意?

事實上,林瑜根本沒有飼養水生動物的喜好,這隻章魚是在三天前她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偶然買下的。

那是一條回家的必經之路,她匆匆路過那家簡陋的水族店的時候,看見店主的兒子手裡正拽著一隻章魚的觸腕,一邊在空中肆意揮動著手臂一邊大呼小叫。

店主的兒子是一個相當活潑的男孩。他蓄力的動作如同一個鉛球運動員那樣富有決心,她看見他鬆開雙手,而那隻章魚以一種非常優美的拋物線飛了出去——接著狠狠地摔在了牆上。它從牆壁上滑落下去之後,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蜷縮了起來,變成一個蒼白的麵團。她看見那個孩子露出笑容。

林瑜呆在了原地。她潛意識裡非常排斥那種物體撞擊發出的沉悶聲響。她想起幾周前自己坐在銀行櫃台的隔斷後麵被一個來取養老保險金的老太太辱罵,那位老人因為銀行卡的餘額與記憶有所偏差,堅信銀行偷走了她的錢而大發雷霆。她頭發花白但氣勢洶洶,啪地一聲把包砸到玻璃隔板上,那聲巨響簡直像一個巴掌。

林瑜坐在隔板的另一端,帶著無奈和憐憫看著那個包絲滑地落進現金槽裡,恍惚間又感覺橫在她和老人之間的玻璃擋板好像消失了,她眼睜睜看著那張臉變成另一個中年男人的麵孔。那個男人手握著一本卷起來的練習冊,使勁地敲在她周圍學生的腦袋上,一個接一個地,直到那種清脆的聲音離她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響。而她昏昏欲睡地坐著。她必須保持安靜。

男孩的嬉笑把林瑜從腦海的景象裡拽了出來。看樣子他還沒有玩夠,一人一魚之間又開始了一輪新的拉鋸戰,章魚拚命地用八隻觸腕吸住牆壁,男孩不死心地繼續拉拽著它的身體,而他捏住的那隻觸腕已經變得慘白。如果章魚會打人的話,林瑜心想,它一定會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八個耳光。她加快步伐朝店家走了過去。

“把它賣給我吧。” 她大聲說。

林瑜就這樣為這個臨時住所增添了新的租客,儘管在她的狗去世後,她就決定再也不飼養任何寵物,但她還是儘力照顧著這個弱小無辜的生靈。有時候她為自己無法和水生動物交流而感到沮喪,但她知道章魚是一種有能力生活自理的動物,就像她一樣。她也知道如果真的要飼養寵物,貓咪才是一個省心的選擇,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它們那種高傲的氣質。

她努力為章魚提供舒適的生活環境,可仍然能感受到它的萎靡。林瑜不明白它為什麼總是毫無生氣地趴在魚缸的底部,八隻腕足像稻草般無力地飄動,她認為自己已經給了它合適的食物和住所,實在想不到它還需要什麼。直到第一次發現章魚的越獄,她才恍然大悟:原來它也想要自由。

還能做什麼呢?她有些局促又茫然地站在客廳中央,緩緩用手按住眼睛。風,她又聽到了那種尖銳的風聲,不是來自窗外,而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一直在提醒她,她很微弱,微弱到麵對一隻章魚也顯得如此可憐。沒辦法,她找來了紙殼蓋在水箱上,但必須得為水泵管留出一條縫隙。那天晚上,林瑜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模模糊糊地睡了過去。

她夢見自己漫無目的在海底潛行,但卻可以肆意地呼吸。林瑜時常在想,比起以人類的身份住在海邊,她更願意成為一隻生活在海水裡的藍鯨,沒有天敵,即使有著龐大的軀體也可以在水中輕盈地漫遊。她始終無法放棄這種具體的想象,對她來說,那樣的輕盈代表的不是重量,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自由。可那種自由隻存在她的想象之中。真正的自由隻來自於永無止境、漫無目的的思考,而那隻會為她帶來某個沉重的出口。

儘管她夢裡的海洋總是空無一物,但這次卻有所不同。在這片冰涼、空曠的水域,她居然看見了自己的章魚。那隻小小的章魚從鮮豔的珊瑚礁中探出頭,一個散漫慵懶、富有磁性的男聲透過水波輕輕回蕩在她的耳邊:“你和我沒有什麼差彆。”

它向她伸出腕,貼著她的肌膚遊走,讓她覺得自己的手腕上纏繞著一條冰涼柔軟的蛇。它的聲音如醇酒般溫柔,又帶著一種難以抗拒的蠱惑:“我想逃離的是名為‘魚缸’的監獄,而你想逃離的是名為‘人生’的監獄。可是‘魚缸’之外有海洋,‘人生’之外是什麼呢?”

林瑜怔住了。來不及回答,一股冰冷而強勁的力量猛然攫住她的手腕,林瑜隻覺得身體失去了重心,被硬生生地拖拽向前。四周的空氣變得粘稠而窒息,黑暗像洪水般湧來。

她在冷顫中驚醒了。

林瑜抬起腫脹的眼皮,感覺到一陣涼風拂過她的臉頰,太陽穴隱隱作痛。原來是睡前忘記關掉空調了...林瑜靠在枕頭上閉起眼睛,試圖把夢裡那些詭異的畫麵拋開,發現自己竟然記不清剛才的夢裡到底是觸腕還是手。

“果然太冷就會做噩夢。”她嘟囔道,伸手想揉揉額角,卻感覺手腕像被什麼東西輕輕箍住了,那觸感柔軟又有彈性,還帶著夢境中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林瑜嚇得猛地彈坐起來,手忙腳亂地打開床頭的台燈,借著燈光,她終於看清了那個不明物體的樣子——那是她的章魚。

它的兩隻觸腕環抱著她的手腕,其他的腕小心翼翼地蜷縮著,看起來極其無辜。被林瑜的動作驚動,章魚迷迷糊糊地鬆開了觸腕。它的皮膚明顯發白,吸盤看起來乾癟得像是脫水太久的果肉,觸腕慢吞吞地收回,像是在表示歉意。

林瑜坐在床頭,皺著眉頭盯著這個場景,先是震驚,很快又有些自責。她想起客廳是沒有空調的。“是太熱了麼?” 她起身拿了條乾淨的毛巾,小心地托起章魚。

觸腕在她手腕上無力地黏了一下,仿佛試圖抓住什麼,但很快被她輕輕摘了下來。林瑜抱著它走回客廳,將它放回水箱。章魚一碰到水麵,立即鑽進了洞穴,似乎又恢複了些許力氣。

“真麻煩。”她看著水族箱和掉在地上的紙殼,又望了望窗外。這是夏日酷暑的夜晚,空氣沉悶得像捂住了一層厚重的棉被。她感受了一會兒客廳的高溫,最後皺著眉頭打開了購物軟件,立刻下單了一台移動式空調。

她蹲在水族箱麵前,用指甲輕輕敲了敲亞克力板,隔著水看著章魚那雙矩形的瞳孔,想到夢裡的場景和對她說話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要是你真能變成人的話,要不要和我交換人生呢?” 說完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對著章魚許願了?

打了個哈欠,林瑜起身回到了臥室。躺在床上,一股疑惑攀上心頭:自己睡前明明反鎖了臥室的門,它是怎麼進來的?她翻了個身,也被席卷而來的困意壓得睜不開眼,來不及思考太多,再次沉沉地睡去。

...

第二天,霧都的溫度驟然飆升,整座城市的空氣像是被封鎖在一個大蒸籠中,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林瑜冒著暴雨下班回家,摘下鞋子,腳下的地板因為剛剛的雨水而濕滑,微微發黏,那股無法逃脫的悶熱氣息依舊充斥著客廳每個角落,而她的衣服已經濕透。

顧不上換洗衣物,林瑜有些擔憂地望向水族箱,開始懊惱自己沒有給移動空調的快遞加急。把四十升的水族箱挪到臥室對她來說實在是有點困難,林瑜想了想,從臥室裡拿出一個風扇,插上電正對著它,希望能給章魚降降溫。

夜深了,但她睡得並不安穩。她一邊擔心那隻章魚會死掉,一邊又拚命祈禱風扇會有作用。她還總是會在黑暗裡不自覺地回想起其他的東西——家裡進賊的那個夜晚,櫃門的開合聲、犬吠聲、腳步聲、對方腥臭的呼吸,讓她在半夢半醒間永遠覺得有什麼東西在靠近。

然而這次,當她在黑暗裡感覺到一隻冰冷寬大的手掌覆蓋在她的手腕上的時候,那種朦朧的錯覺頃刻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凹陷的床榻、籠罩在她身上的高大身影和一種陌生的海鹽氣味。

她的雙手被按在身體的兩側,而那個壓在她身上的人影紋絲不動,四周陷入詭異的靜默,但又不知從裡傳出某種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當她發現怎麼也無法將自己從這個噩夢中喚醒,而自己已經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時候,心底的絕望瞬間蓋過了驚慌。

林瑜睜大眼睛,胸口因為緊張而劇烈起伏,腦海裡不受控製地浮現出新聞播報的聲音:“某月某日晚,林某因入室搶劫被刺死於家中…”

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聲帶卻像被扼住了:“錢包在客廳的玄關。”她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銀行卡在裡麵,手機的支付密碼我也可以給你,你…”

她側過頭,強壓著恐懼想再說些什麼,準備開口的瞬間,那個人的臉龐忽然從陰影中浮現了出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帶著平靜又銳利的目光,光潤的麵孔如同人偶般精致,那是一張屬於男性的、近乎完美的臉。他的鼻梁筆直,嘴唇柔和細膩,帶著恰到好處的光澤,額前的碎發沾著些水汽,黑色發尾淩亂隨意地垂在額頭和耳邊,微微遮住眼睛。

林瑜屏住了呼吸。他就這樣靜靜地俯視著她,空調的風將窗簾吹出細微的拂動,她盯著他眉間晃動的發梢,大腦亂作一團,心跳幾乎快要在胸膛炸開。

昏暗的光線裡,似乎有細長的陰影在無聲地遊動,林瑜的眼睛努力聚焦,卻像被困在水底,讓她的視線和呼吸一樣沉重。他的身後不知什麼時候伸展出四隻觸手,蒼白而修長,如綢緞般閃著微光,它們緩慢優雅、蜻蜓點水般滑過床尾,接著她便感到一股冷風攀上了自己的腰際,一股滑膩的涼意瞬間蔓延到全身,令人頭皮發麻。

她被震驚到無以複加,已經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那東西太輕了,像蠶絲貼在她的皮膚上,又太有力了,像鐵絲扣住她的骨骼。滑過床單的窸窣聲微不可聞,但每一下都在空氣裡劃開了一道淺痕,連同她急促的呼吸一起溶解在黑暗中。

“彆喊,我不會傷害你。”他低聲開口,語氣裡沒有威脅,卻透露著一種虛弱的乞求。

“外麵好熱...” 他低下頭,孱弱的呼吸掃過她的耳廓,“我可以待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