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警告】
白光猛地揮下。
左見鳴來不及感到痛,他怔怔地看著毛毛草不知何時跳起來的身影。
纖長的藤蔓在空中飛舞著試圖交織成盾,穿透力一流的斬擊不給藤蔓組織完成的機會就迅猛地將其撕裂。旋即——
輕鬆劃開了毛毛草的身體,曝露出身體內部複雜生長的根係,黢黑扭曲的樹根隨著青綠色的組織液噴湧而出。
部分的根係被破壞,強忍淩遲般的痛苦,毛毛草使用了紮根。收攏在體內的根部很快以一種極其迅猛的漲勢向外蔓延。
它小小的軀體瘋狂地湧出樹藤般的根,錯綜複雜,宛若遊龍般聚集蔓延,纏繞上火飛鼠的手臂,飛快地延伸到它的麵部。
殘留的風刃切割著根係,將其截斷,但更多的樹根湧上去。
根尖觸碰上火飛鼠的虹膜,隨即,毫不猶豫地猛紮進去,攪碎了玻璃體,往更深處擠壓。脆弱的一擊就碎的藤根在火飛鼠頭部蔓延。
它沒法阻止,揮出的最後的斬擊已經帶走了它最後的生力。
而那處斬擊,則被毛毛草擴張的根係儘數擋下,隻有餘下的風勢吹拂左見鳴的臉龐。
“嘭”
火飛鼠乾瘦的身體倒下,砸在地上隻發出了很輕的聲響。
黑夜宛若一塊綢布籠罩著秘境的天空。
火焰燃燒著林子,發出吱呀呀的響動。燒斷的枝葉撲朔著往下掉,混合黑色的煙灰。
用尚且還能活動的右手撿起修複噴霧,左見鳴托著無力的身體站起來,垂下的黑發遮住了他的神情。
濃煙壓迫著呼吸,熱力順著呼吸道爬進肺部,帶來細微的隱痛。
“毛毛……”
左見鳴輕輕地喊著它的名字。
毛毛草蔫蔫地躺在屍體上麵,像被戳破了的氣球,身體空癟。本該用於填充軀體的根在火飛鼠身上蔓延,使勁地尋找僅存的能源。
火飛鼠死得太乾淨了,體內的肌肉連血都被徹底蒸發,隻剩下毫無水分的肌肉纖維。
根係什麼也沒能找到,被破壞的截麵流出組織液,慢慢從褐綠色向灰色轉變,逐漸開始枯萎。
“……草”
毛毛草身體抽搐著,試圖收回過度膨脹的根係。
它的身軀宛若真空包裝袋,包裝完好時,將根係壓縮在體內,可一旦包裝破開,就再難以將膨脹的根係收回去了。
任憑毛毛草百般努力,還是有一截根係流露在外。它被爪子刨開的腹部終究不能複原。
“咚”
左見鳴脫力的身體跪在它身前,顫抖不停的手擰開修複噴霧,直接將裡頭的液體通通倒在那些創麵。
淚水和修複液一同砸在根上,毛毛草半闔著眼睛,灰白色的瞳孔隱隱映出少年崩潰失意的神情。
出生以後,還沒有看到過見見哭……毛毛想伸手碰碰他的臉頰,但是它的手也癟了下去。
“毛毛——”
左見鳴啞著嗓子,喉嚨痛得好似小刀緩割。他小心翼翼捧住它垂下來的手,軟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損毀的根係吸收了修複液,枯萎的速度有所減緩,但終究是杯水車薪。
再不做些什麼的話,毛毛就會死。左見鳴意識到這點,繼而絕望地意識到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他不是禦獸師,他沒有覺醒,沒有禦獸空間,不能將毛毛草收入空間減緩傷勢。
甚至因為身處秘境,他連送毛毛草去醫院也做不到。
他什麼都做不了。
“草……”毛毛力道極輕地蹭了蹭他的手。
左見鳴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
毛毛即將死去這個事實猶有千萬斤重,結結實實地將他壓得喘不上氣。他低下頭,濕漉漉的臉頰貼上毛毛草癟塌的身體,細細的絨毛依舊輕柔地撫著他的麵容。
心跳變得又慢又輕。
就像最開始它還在蛋裡的時候,心跳也是又慢又輕。左見鳴記得自己是如此期待它的降生,現在又是如此懼怕它的離去。
毛毛草吃到了左見鳴的眼淚,它模模糊糊地想:原來人類能流出這麼多這麼多的水。
……彆哭啦,快處理你的傷口吧。
那些流淌的組織液帶走了它的能量,它沒有力氣說話,它隻是注視著左見鳴,這個自己出生時第一眼看見的人類。
照顧它長大的人類。毛毛想要自己徹底死亡的前一秒,也依舊看著他。
好可惜。見見說過等他們出去後,要一起去找爺爺奶奶的。
但是我沒力氣啦。
……不好意思哦。
毛毛草努力睜著眼睛,它眼瞳的顏色越來越灰,顯得黯淡無光。
“不要死……不要離開我。”
左見鳴哽咽著,眼白因壓抑的情緒染上紅色,所有的痛苦都壓抑在喉嚨中,宛若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打開培育屋,一遍遍點著那個黯淡的進化按鍵。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顫抖的流血不止的手觸碰著根係,想要將其塞回毛毛草的身體裡。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如果當時我跟他們走,你是不是就能在秘境裡活下來?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不要死。
被劃開的身體無論如何也沒法收攏回去,組織液還在向外滲出。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是我沒做好,我要是再謹慎一點,要是跑得再快一點,要是再強大一點,你就不用來救我了。
左見鳴的淚水將脖頸都打濕,他哭不出聲音來,心臟仿佛被淩遲得支離破碎。
雙手捧著根係,儘量地往毛毛草的軀體裡塞,但還是塞不下,還是容納不了。原本屬於身體的一部分,現在卻宛若成為身體的排斥物。
左手心被獵刀捅出的血洞不停流血,同綠色的組織液交織流淌。
本就痛到麻痹的左手,又傳來一股螞蟻撕咬般的觸感。
那些還未徹底灰敗的根係悄悄紮進血肉裡,吮吸血液。
因失血過多而麵色慘白,透過皮膚幾乎能夠看清血管的顏色。但左見鳴的眼睛卻一點一點亮起來,火光隔著一層水霧,在他眼底搖曳著漲高。
紮根。
還可以紮根,毛毛還可以吸取能量。
人類怔怔地笑了,疲乏不堪的聲音帶著撕裂感:
“毛毛……你等我。”
他捧著尚且還有溫度的毛毛草,一點點將它收攏在懷裡,踉蹌著走到刀疤臉的屍體旁。燃燒不停的火煙彌漫,將年輕人本該稚嫩的臉龐修飾得轉折生硬。
失血、疲倦、燙傷,身體早已瀕臨極限導致的視線模糊,左見鳴跪在地上,單手摸索著那把獵刀,鼻尖滿是汗液。
手指觸碰到鋒銳刀鋒,上麵沾著的血粘膩又冰冷。
他握住刀柄,選擇自己的左手開刀,用力割開小臂的皮膚,血液大股大股地往下流淌,被他湊前滴在毛毛草的根係上。
好溫暖。
毛毛草發出微弱的聲響,垂下的葉子耳朵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左見鳴盯著它的根係看了很久,又或者隻是一會。
還不夠。
隻有這點的話,是不夠的。就像那兩瓶修複噴霧,有用,但就是不夠。
毛毛需要更持續、更穩定的能量供給。
“使用紮根。”左見鳴的聲音止不住地顫抖,溫暖的血離開身體,他感到寒冷,“對我使用紮根啊。”
但那些根部隻是憑借著本能反應在他手腕的皮層吸食血液,也無力向更深處紮根。
“對我、用紮根!”
左見鳴自以為竭儘全力地喊了,但實際上他聲若蚊蠅。
他沒有力氣大聲喊,瀕死的毛毛草更是聽不清他的話。
持續的穩定的能量供給。左見鳴點著模擬器,祈求著。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模擬器彈出一小段動畫,毛毛草鑽進一個蠶繭後,渾身才慢慢散發出白光。
求你。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蠶繭蠶繭蠶繭……左見鳴念著這兩個字,濕漉漉的碎發紮著眼皮。慢慢地,焦灼到近乎絕望的神情陷入異樣的平靜。
持續的穩定的能量供給,就算隻有一小會也可以。
他完全可以把自己當作電池。隻要毛毛草能活下來,他什麼都願意做的。
左見鳴低下頭,語氣輕輕的:“毛毛……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反正、沒有毛毛草他也無論如何活不到今天。
滿是鮮血的左手溫柔至極地捧著枯萎乾巴的根係,將它們往毛毛的身軀裡輕柔堆放。
沾滿泥土的兜帽衫被掀起來,往下滑落時卡在刀背傷。刀尖對準肋骨往下幾寸的位置,左見鳴麵色平淡,緊緊閉著雙眼。
握著刀柄的右手還有一絲輕微的顫抖。
——說好了要一起離開秘境的。
刀輕易劃開皮膚,送了進去。左見鳴佝僂著腰背。血液先從嘴裡湧出來,他咬緊牙關,淚水汗水混在一起。
……說好了、要陪我去找爸爸媽媽的。
昏黑和白光在眼前交替閃爍著,左見鳴的麵容扭曲在一起,青筋鼓起,從脖頸蔓延到臉頰。他沒有力氣嘶吼了,但還有力氣剖開自己的腹部。
如果我的未來沒有你的話!
“啊啊啊、呃!!”
刀猛地往下拉扯,血爭先恐後地從腹上區湧出。
兩厘米、五厘米、十厘米——理智似是一隻大手,在一團亂麻的思緒中牢牢握住線的源頭。
左見鳴捂著上腹部,根本握不住刀柄,刀自己掉了下來,砸在地上發出微小的金屬震鳴音。
失血帶來的失溫愈發嚴重,哪怕在火光中,他依舊覺得寒冷,仿佛小時候為了彰顯勇猛,大冬天穿著短袖去上學。
抖索的手捧著毛毛草小小的乾癟的軀體,左見鳴將它塞進自己皮開肉綻的身體裡。兩道破開身體的傷口貼在一起。
“紮、根。”
牙齒敲擊著牙齒說話,他蜷縮起來,像貝殼包裹珍珠。
寒冷漸漸將□□連同意誌一齊冰凍。
腦子怎麼轉都轉不過來了。左見鳴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去了哈爾濱的冰雪節。他還是呢喃著說:
“紮根。”
被包裹住大半個軀體的毛毛草閉著眼睛,它宛若進入了暖的天國,回歸到蛋時姿態,蜷曲著身體。
破口的腹部已經不再有冷風灌進來。
根係慢慢地吸收著那些血液,從枯萎狀態中解脫。
右手摁著毛毛草的後背,人類少年幾乎連撐開眼皮的力氣也要消散,無神的瞳孔虛虛地看著沾染血跡的泥土。
他看著那行晃動不止的字。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紮根……”
乾枯開裂的嘴唇微微觸碰彼此,暗啞的聲音幾不可聞。
乾瘦的根一部分在腹部的表麵分支延伸,但更多的部分,像是有自主意識般往血肉深處蔓延。
從腹上區往下,繞著橫結腸打轉、穿過空腸與降結腸、包裹升結腸擠壓回腸——根係同來回折疊堆擠的腸道彼此纏繞,跳著血腥的回旋舞步。
根係牢牢盤踞腹腔。根尖肉眼看不見的孔洞噏張,源源不斷地吸食著血液。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左見鳴雙眼越發黯淡。他縮在那,像精心雕刻的石雕作品。
毛毛……如果我們兩個之中隻能選擇一個活下去……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從稍粗的主枝乾開始分化,分化成更細微、更細長的根,好似天然的小口徑人工血管,又似是寄生於血肉的細長的蟲,順著肌肉的紋理往裡攀紮。
已經在肝臟和脾築起根巢,根係進一步向上,紮進心肺區。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紮根——左見鳴心中咕噥著。
沒有蠶繭沒關係,我來做你的蛹。
……所以紮根啊,在我的身體裡紮根。
密密麻麻的細根裹住心臟,纏繞肋骨,就像它原本就是屬於身體的一份子。根尖先以小心謹慎的姿態刺進氣管,旋即飛速地蔓延。
從氣管到達口腔,沿著口腔深處的鼻淚管埋進眼眶,根係頂開耳咽管刺進中耳腔道——緊接著猛地擠開耳膜。
少年半睜著的雙眼向上翻,露出大半泛著血絲的眼白,眼眶中緩緩爬出幾根褐色的樹根。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全身的血液都往胸腹中奔去,左見鳴的手腳從飽滿的狀態演變為枯瘦,缺乏水分的皮膚黏在肌肉上,鼓起密密麻麻的宛若血管般的組織。
而毛毛草的身體漸漸從乾枯轉向充盈。
他的生命在流逝。渾渾噩噩中,左見鳴意識到這一點,卻情不自禁地感到喜悅。
“毛毛……”
細細密密的根部順著頭骨的縫隙,探進顱內。一路迅猛的根係卻宛若遲疑一般,不肯寸進。
不要。
毛毛草緊緊閉著雙眼,但血淚從眼角往下流淌。
隱藏在意識海洋最深處的本我在呼喊著,竭儘全力地呼喊著企圖撼動憑借本能行事的身體。它呼喚著自己,奪取著身體的權限。
它在哭。
“紮、根——”
人類吐出一節帶血的碎屑,鼻腔眼眶耳孔嘴角通通溢出血跡。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不要。
根尖試探性地觸碰軟綿綿的大腦,沿著腦部溝壑蜿蜒前行,仿佛品嘗美味甜點前的最後準備。
情緒、記憶宛若閃電般通過神經元傳輸著,即便處於黑暗中,左見鳴腦海中也源源不斷地閃過畫麵。他看見父母,看見朋友,看見自己坐在課堂上昏昏欲睡。
他看見生日、日出、花、課本、笑容、月亮鏡子司馬光砸缸夜晚朦朧的霧氣開滿梨花的樹結出蘋果窒息來來往往的車垂青的柳葉死亡氫氦鋰鈹硼遊移不定的紅矮星太陽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媽媽地球是不規則的球體光源源不斷的光——
左見鳴夢見自己在森林裡奔跑。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進化。】
我在找什麼?他跑著,拂開堆疊的枝葉,朝著光芒處奔跑,然後停下腳步。
一隻小小的長著尾巴的小皮球站在出口,朝他晃著尾巴和耳朵。
我、我在找……我在找你。少年喘著粗氣,情不自禁地一步一步地朝它邁開步伐。
【缺少進化道具,目、前不可——】
根係並未傷害大腦,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其包裹,宛若孩子依偎著母親,又好似牢牢互助嬰孩的繈褓。
【缺少,信息不足……係統檢測中,目前不可……請重新——】
【叮——滿足進化條件。】
毛毛草睜開眼睛,血水將它灰白的瞳孔浸泡成了赤色。
它的葉子耳朵,沿著後背慢慢地拉長增大,像折疊起來的翅膀。
【滿足進化條件,正在進行培育】
【預計培育時間:10天】
【檢測到培育異獸能量不足,開啟能量供應】
源源不斷的能量彙聚於毛毛草的根係,宛若運輸物流般朝沿著四通八達的根部往左見鳴身體各處輸送。
人類枯瘦的身體又重新有血液流動。
白光、無數的白光將一人一獸包裹,猛地像周圍壓迫而去,極強的氣勢徹底碾碎火勢,同時也驚嚇走靠近的其他異獸。
半晌,少年緊閉著雙目,緩緩從地上爬起。他的頭先是歪著,又被根藤扶正,一瘸一拐地朝前走去。隱藏在人類皮囊底下,數不清的根脈支撐著他的行動。
鮮血淋漓的左手已經看不見刀口,層層疊疊的猶如針線的根藤有序編織著,串聯起貫穿傷。
在胸口和腹部的連接處,形似巨大腫瘤般的圓形卵,正呼吸般一起一伏地鼓動。
人形蛹走出秘境,它有兩顆緊密相連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