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1 / 1)

翌日傍晚,在外奔波了兩天的嫵秋回到山莊。

祁沿極為妥帖地端上一壺熱茶,是她最愛的君山銀針。

熱氣騰騰的茶水自壺嘴傾斜,頓時清香撲鼻,白霧升騰。

嫵秋捧著杯子:“如何?”

看她連著喝了幾口,祁沿露出些笑:“尚未,我已經試過了,容恪身上產生的變故不是我的血液造成的,應該還是他體質的原因。”

他辦事極有效率,幾乎是嫵秋離開的後腳就抓了一個死傀試驗,死傀身上沒有任何變化。

不是他的緣故,問題就隻能出在容恪本身。因此,他才會取容恪的血。

嫵秋放下了茶盞,語氣不太開心:“那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玩他呢?”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如此合眼緣的玩具,她還在新鮮勁兒中呢,竟然玩不了……

祁沿明白她的意思,可這件事什麼時候可以解決他也無法保證,隻能哄著她:“我會儘快的。”

“好吧,”她點點頭,站起身,“走了。”

她要去哪很好猜,祁沿拉住了她的衣袖。

“怎麼了?”

“阿秋,那人智多近妖極為難纏……和他相處時要小心。”

他其實想說的是最好殺了容恪永絕後患,他會為她找到更合心意的玩具,但他知道嫵秋正在興頭上,不會聽,若他乾涉太多,反而會起反作用。

“不若將其製成死傀?”

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越想越覺得可行。

“阿秋,你將他製成死傀,他自然聽話。”

嫵秋卻想也不想地搖頭:“才不要。”

“死傀有什麼意思,他這樣傲,我就是要讓他清醒地臣服於我。”

況且,死傀最多三年就會腐爛,那樣好的皮囊她可舍不得。

“祁沿,你是在小瞧我嗎?”她輕皺眉頭。

“他如今就是一個廢人,就算長了雙翅膀出來也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祁沿順著她說話,心底不好的預感卻越來越深:“我陪你去,好不好?”

意料之中,嫵秋拒絕了。

祁沿目送人離開,兩日夜裡都下了小雨,粉白的海棠花瓣被雨水沾濕打下,鮮紅的繡鞋踏過,帶走了好幾片。

一定要儘快解決這個變故,讓阿秋沒有後顧之憂。

*

嫵秋走路不規矩,到了清心院,她的鞋履半濕,穿起來很難受。

本就不虞的心情雪上加霜,輕揮衣袖,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一隻傀儡離開清心院去拿她的鞋子,隨即,嫵秋踹開了門。

從她出現在院門處時,容恪就已經發現了,隻是沒有想到她會以這樣“粗魯”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到來。

抬眸看去,對上一張陰沉沉的俏臉,往下,便是一雙被雨水染成暗紅色的繡鞋。

濕噠噠的鞋印帶著黑漬一路到了他麵前,很臟。

她莫名像隻落水的狸奴,隻是與可憐巴巴一詞毫不相乾,而是張牙舞爪來找他撒氣的。

“容恪……”

木椅劃過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響,她坐在他身邊,紅唇彎起,笑容肆意張揚。

支著下巴描繪著眼前的臉,似乎在欣賞皮囊,如果忽略掉眼神裡的陰毒的話。

不等她發作,白衣公子先發製人:“嫵秋姑娘消失了兩天是去找鬼臉人了嗎?”

她被轉移了注意力,不解看他:“你怎麼知道?”

“猜的。”

氣定神閒的模樣讓嫵秋的火氣又冒了起來。

動了動指尖,聽見周正清朗的男人說了一句“主人”,得了容恪的冷眼,她終於舒了口氣,笑吟吟地說話:

“真好聽。”

容恪語氣淡淡:“姑娘的愛好真令在下不敢恭維。”

他已然沒有第一次被她操控叫“主人”時的不適,甚至可以說是平靜,讓嫵秋的得意與高興瞬間消退了七分。

“你的適應能力也不錯。”

她故意挑釁,他狀若未聞。

嫵秋愈發不快。

越是雲淡風輕,越讓人想要見到他失態的模樣。

明亮的眼眸瞪著他,顯然再打什麼壞主意。

咚——

“主人。”

傀儡提著一雙牡丹繡鞋進來,單膝跪在嫵秋麵前,姿態放得極低,恭敬又虔誠。

兩廂對比,襯得容恪像與她平起平坐似的。

素白的手輕抬,跪地的傀儡倏爾站起,手捧著繡鞋遞給了容恪。

意思很明顯,伺候她穿鞋。

容恪想起尚在胡府時被眼前姑娘遣開的下人,當時曲無疚還以為她是不習慣人伺候。

原來,是因為傀儡才是她的仆人。

他也是一樣的處境。

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接過了繡鞋。

嫵秋訝異地看他一眼,轉折太過突然,她以為他至少會裝模作樣地說一句“男女授受不親”。

他身上的衣裳似乎不是來到山莊時穿的那件。

“祁沿給你的?”

真是奇怪,祁沿對她的玩具們向來不喜歡,竟會想到準備換洗衣物嗎?

“三滴血換的。”

嫵秋看著滿地的臟腳印和因他住進來幾日而纖塵不染的屋子,不僅不覺得抱歉,還挑剔地評價道:

“你的毛病還真多。”

“呐,快給我換鞋。”

她抬起一隻腳等他來換。

可他並不像那隻傀儡般單膝跪下,依然四平八穩地坐在凳子上,微微俯身。

女子的聲音變得陰惻惻的:“你有看見剛才那隻傀儡嗎?”

容恪沒理她,而是伸手脫下濕鞋。

暗紅的繡鞋卻在他即將觸及到的那一刻避開了。

他收回手,將乾淨的鞋履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好言好語似在勸解:“姑娘可知過猶不及的道理。”

嫵秋不想知道,眼前的男人也沒本事讓她知道。

硬骨頭之所以存在,大抵是因為手段不夠強硬,而她最擅長地就是使那些陰狠毒辣的手段。

“容恪,你跪還是不跪?”

容恪靜靜地看著她,對這番話中的危險置若罔聞:“看你的本事。”

嫵秋豈會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釁,尤其,這人已經落在她的手心,就該任她捏扁搓圓。

劍拔弩張,氣氛緊繃得如同拉緊的弓。

幾乎是男人話落的一瞬間,一隻溫涼又柔若無骨的手便攀上了容恪的脖頸。

他內力儘失,即使知道她要做什麼也反應不及,對上武功高深莫測的嫵秋,如同主動送上了命脈。

而她捏著他的脈搏,一點一點用力:“要反悔嗎?”

柔軟而嬌俏的聲音縈繞耳際,似乎極好說話,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看起來也是如此。

一張明媚嬌豔的臉,下起手來毫不留情。

他依然坐著,而嫵秋站了起來,一高一低,因此她在俯視他。

在容恪過往二十一載的歲月中從未像這樣近乎“卑微”地仰視他人,也是第一次處於低姿態的視角。

勃然大怒當然有。

更多地卻是冷眼旁觀的縱容。

他最擅長權衡利弊,隻要有利可圖,隻要值得,他會是最有風度的輸家。

供血不足,一貫溫和疏離的臉上泛著紅色,如果抹上了胭脂,讓本就好看的容貌更加惑人。

他的呼吸已經變得粗重,嫵秋清楚地知道再不鬆手他就會窒息而亡。

明明如此不堪一擊,背脊卻挺得筆直,一句求饒的話,不,是一個字都不說。

平靜而從容地看著她,那眼神沒有害怕,隻有極為自信的篤定——

你不會殺我的。

嫵秋狠得牙癢癢,偏生下不了死手,概因他這張臉過於得天獨厚。

等膩了再弄死,就像祁沿說的那樣,做成死魁好了。

她驀然鬆手。

“咳咳……”

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容恪咳嗽了好一陣終於恢複了正常的呼吸,脖頸間火辣辣地疼,不用看也知道上麵留下了女人的指印。

他隻摸了一下傷痕,隨即心平氣和地問:“姑娘還換鞋嗎?”

嫵秋氣勢洶洶地坐回去:“換!怎麼不換!”

她這一遭落了下風,自然得在彆處討回來。

因此在男生的手再次朝她的足伸過來時,腳一蹬,濕透了的繡鞋險些飛到白衣公子的臉上。

即使沒有碰到,這樣的舉動也是十足的折辱。

可他還是沒有什麼反應。

嫵秋頓時興味闌珊。

比起往日那幅既龜毛規矩又多的模樣,他儼然“屈服”了許多,但又明顯守著所謂的底線。

可能就因為這樣,她不想把他做成死傀,想讓他保持活人的狀態,激怒他,從而獲得低級又真實的快感。

這招不起效,她消停了,“老老實實”地抬腳不再動,於是,白衣公子總算順利地脫下了足衣。

白生生的一隻腳露了出來,被溫熱的大掌抓住腳踝,在金烏西墜的璀璨光線中,趾頭泛著粉色。

按照民間習俗,女子的腳隻能由丈夫觸碰,即便她不在意,多年的教養也讓容恪極有分寸地避開視線。

嫵秋發現這一點,於是腳一掙脫離了男人的指尖。

容恪由著她動作,靜等她又要作什麼妖。

掌心突然落下冰冷柔軟的觸感——是她的腳鑽進了他的掌心。

毫無間隔又極為親密的觸碰。

在容恪的認知中,這是極為出格的舉止。

以為他是正人君子,想要借此看他出糗嗎?

鑽進來還不夠,還在手上輕踩了幾下。

她看起來可高興了,明擺著要看他笑話。

容恪眸色略深,看著她有些複雜。

隨即,他笑了:“嫵秋姑娘,有一句話叫做傷敵一千,自傷八百……”

“在下一直覺得很蠢,但尚算理解。”

“可你呢?”

他似乎在“推心置腹”地為她考慮:“你這樣做,吃虧的隻有你自己。”

如他所言,他不見任何不適,看不出一絲羞惱,反而輕握了一下掌中足。

不自在的人變成了嫵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