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在城郊躺了大半天的曲無疚幽幽醒來。
他的大腦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終於想起之前在地窖處遇見的女子的臉。
是嫵秋。
同時,師兄初見仙女姑娘時讓他提防的話語,與她交鋒後先死又被做成乾屍的雲峰,以及在他們身邊三次離奇跪下的人接連在他腦海中回現。
最後是消失的師兄與她再次劈暈他的動作……
所有的一切連接成線,指向一個事實——仙女姑娘不是好人。
他的麵色微沉,呲牙咧嘴地爬起來,在四處繞了一周,隻是這一次再找不到有用的線索。
馬車、男子、嫵秋皆消失不見。
但也不是沒有一點死路。
仙女姑娘派人搬走了劉順義的屍體,說明她非常在意鬼臉人。
那他接著找鬼臉人的話,說不定某一天能與她再次遇見。
曲無疚想過要不要回門派將此事告知父親,畢竟舉門派之力怎麼也比他一人單打獨鬥強多了。
但他幾乎沒怎麼思考就駁回了這個想法,因為下意識地不想把事情鬨大。
仙女姑娘明顯手下留情,不說她的武功有多厲害,就說趁他從樹上摔下去的時機就足夠仙女姑娘殺死他好多次。
可她隻是劈暈了他。
對他尚且如此,對待更喜歡的師兄,仙女姑娘必然不至於害其性命。
退一萬步講,師兄或許彆有圖謀。
*
鄴城東郊一處山莊,占地遼闊,五步一閣十步一樓,風格華美而精致,比起胡府有過之而無不及。
山莊最偏僻的院落,是陽光鮮少能照到的地方。
屋內僅有一架床與一套座椅,再無他物顯得格外空曠清寂。
床榻上一白衣公子閉目沉睡,如玉般潤澤的容貌挑不出一絲瑕疵,看起來英俊而冷淡。
當他睜開眼,含笑的桃花眼衝淡了冷漠,多了些人情味,隻是觸及眼底還是冰冷一片。
容恪雙手撐著床榻坐起身,意識到自己綿軟無力的身體後打量了一下四周。
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打坐調息及時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
內力還在,卻無法運轉使用,他暫時淪為了普通人。
遭遇如此大的變故,容恪未有急色反而露出幾分興趣。
已經可以煉製活傀了嗎……
院落進來的兩個人,腳步聲一道較輕,一道稍重。
祁沿走在前頭為嫵秋推開門,兩人進入荒涼的房屋內一眼便看見了坐於桌前平靜看來的容恪。
似乎對這樣的結果早有預料,因此從容又冷靜。
他隻多看了跟在她身邊的祁沿一眼便無波無瀾地收回了視線。
嫵秋醞釀了許久的用來取笑他的話因容恪的這幅作態堵在了嘴邊。
但她不會輕易放過他。
她可沒忘記他的多次冒犯。
嫵秋坐在了容恪身邊,祁沿則是站在嫵秋身後。
上位者與下位者的地位一目了然。
“容恪。”
這不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但容恪有種感覺,這一次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是一種對著寵物對著下人的隨心所欲。
如今她有恃無恐,因此毫不掩飾。
容恪斂著眼眸,言辭緩和:“嫵秋姑娘這是何意?”
回答他的是一串肆無忌憚的惡劣笑聲。
她露出了如同頑劣孩童捉弄彆人成功的表情:“你叫錯了……”
她認真地糾正:“該叫我主人。”
容恪豈會輕易就範,置之一笑並不理她。
嫵秋竟不惱,指尖一動,下一刻非出自容恪意願卻實實在在是從他喉底發出的聲音響起:
“主人……”清清楚楚的兩個字。
頂著白衣公子泛冷的眼睛,細白的指尖又動了一下:“主人。”
除了她讓他發出的這兩個音節,容恪再說不了其他的話。
她在像控製傀儡一樣控製他。
製作活傀,是傀儡術最難達到的境界。
她年紀輕輕卻已經掌握得爐火純青。
隻是對上容恪,能夠儘情拿捏他的歡喜過後便是猝不及防的意外。
深黑的眼愈加深邃,她依然揚著那抹不懷好意的笑,可迫使他喚她“主人”之後,再沒有其他戲耍的舉動。
很奇怪。
按照她的性格,至少該讓他跪下好好逞逞威風。
她卻走了。
心細如發的容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方才眼底的冷芒似乎從未出現。
*
祁沿跟著嫵秋回到了她自己的院落,看她冷著臉,為她倒了一盞清茶:“阿秋,怎麼了?”
見她悶悶不樂地盯著雙手,他說:“得到新鮮的玩具不高興嗎?”
明明五天前她剛把那人帶回來時臉上洋溢著許久未曾有過的喜悅和興奮,以她那時的表現,祁沿並不認為嫵秋會在那人剛醒就喪失了興趣。
“出了問題?”
嫵秋點了點頭,神情罕見地嚴肅了幾分:“真是奇怪,他已經變成了傀儡,我卻不能操縱他……”
“雖然能控製他說話,但我試過了無法操縱他的肢體。”
祁沿一怔:“你的傀儡術應當不會失誤……”
“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這一次用了其他東西。”嫵秋看向男子被寬大衣袖完全遮住的手腕。
祁沿隨之看來,向她保證:“我會弄清楚的。”
“他目前武功儘失,就算無法控製也隻能任由你拿捏。”
“不要不開心,好嗎?”
嫵秋不情不願地點頭:“我儘量。”
祁沿莞爾一笑。
“對了,你讓傀儡運回來的屍體我看過了,他手腕處的五個紅點不是毒術造成的。”
“或許真的存在秘不示人的江湖秘法。”
乾屍已經困擾了嫵秋太久,至今還沒有進展,她不由皺眉:“你可接觸過蠱術?”
“你懷疑是蠱者所為?”
“那些乾屍的死狀太過離奇,排除了傀儡術與毒術,不就隻剩下蠱術了嗎?”
“可惜我從未遇到過蠱者……”
祁沿亦然:“江湖有言,蠱術隻存於傳說之中,實際並不存在。”
嫵秋懶洋洋地聽著:“是嗎?”
傳聞中,創造出蠱術的那位在死前將相關秘籍集中銷毀,距他離世已有百年,百年間世間從未有蠱者的影子。
可是在她得到傀儡術的秘籍前,傀儡術也是許久未曾現世。
不出現,不代表不存在。
蠱術始祖埋在哪裡呢?
“祁沿,我要出門一趟,清心院的那個人就交給你了,彆讓他跑了……”
她想一出是一出,豔紅裙擺翻飛,很快不見蹤影。
祁沿歎了口氣,撫向隱隱作痛的腕間。
隨後又鬆了一口氣,因為新玩具沒有吸引走她的注意力。
祁沿所求不多,他隻希望在嫵秋對他人一視同仁時待他稍稍不同便好。
他很幸運,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對阿秋來說,他是特彆的。
*
夜裡下了一場小雨,浸濕了花圃的土壤和山莊的青石板。
容恪睡得很不好,還在玉山派時他有單獨的院落,即便出門在外住的也是上好的客棧,住在這樣簡陋的房間,睡在這樣硬邦邦的床榻,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一次經曆。
她故意在這種小事上折磨他,剛好誤打誤撞讓他在真正意義上有了不舒服的感覺。
院門“吱呀”一聲,容恪倒了一杯清水喝下靜待來人。
靛藍衣袍愈顯風姿綽約,眉目舒展蘊藉風流,話未出口先含三分笑,不管內裡如何,至少看起來平易近人。
祁沿雙手抱拳,客氣道:“容公子有禮,吾名祁沿。”
容恪回了一禮請人坐下:“嫵秋姑娘出門了?”
清心院隨時都有傀儡在暗處監視,他無法使用內力根本不可能避開傀儡的耳目窺探嫵秋的行蹤。
隻能是猜的。
祁沿:“公子何出此言?”
“嫵秋姑娘行事瀟灑,無拘無束,一向懶得掩飾心中所想。”
“好不容易得到覬覦已久的皮囊,多多少少會新鮮一陣,她沒有來,大概是因為有事外出了。”
祁沿麵色微沉,不是因為容恪三言兩語道出了嫵秋的行蹤,而是因為這些話背後透露出的對她的熟稔與了解。
讓他莫名不適。
嫵秋的心思很好猜,眼前男人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
他喜歡嫵秋,毋庸置疑。
將一切儘收眼底,白衣公子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祁公子前來所為何事?”
祁沿從袖間拿出一個瓷瓶,他的動作很快,但還是讓容恪捕捉到他腕間厚厚的紗布。
“容公子見諒,在下要取一些你的血。”
聽起來溫和有禮,實際上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容恪無意做無謂之爭,將手臂伸出搭在桌麵:“請便。”
銀針刺入,溢出血珠,祁沿取了三滴便作罷。
將將收手,潔白的絹帕便覆在那幾不可見的傷口處,一點一點擦拭乾淨血跡,好像哪怕一點血液沾染上衣衫都會讓他難以忍受。
如此矜貴的做派,不像是混跡江湖的人,更像是世家大族精細養出的翩翩公子。
祁沿疑竇叢生:“聽聞容公子師承玉山派,是自小便在門派長大嗎?”
"孤苦無依,幸得掌門收留。"
祁沿頷首,但一個字都不信。
他起身告辭,走出兩步,身後傳來容恪意味深長的話:“祁公子的姓氏不多見,若在下不曾記錯,‘祁’一字是北境一部族的族姓。”
“可惜被坷羌牽連,一同在兩年前覆滅了。”
祁沿腳步不停,語氣平平:“在下出身中原,不曾聽聞北境事。”
白衣公子聞言隻是靜默地勾出一抹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