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1 / 1)

“沈天?”杜離州見到他時滿身戒備,隻轉瞬又頹敗而去。

他認命坐去那寢殿的首座上,想著如是這皇宮都能叫沈天來去自如,那麼他此時再作何也都是無用罷了。

想到此他不由嘲諷一笑,他似乎,生來便是無用之人。

“衣羽救了陛下,你且無需擔心,她會無事。”杜離州茫然地望著那窗外的月,他守了這一夜,未曾點半支燭。

“杜離州,你可識得那風林川。”沈天忽而道。

杜離州不解,於是又聽他道。

“江丙的書信。”沈天將袖中之物交予杜離州,可信箋早被拆得乾淨,杜離州接過時還愣了一瞬。

“她救了那皇帝,此時已蘇醒,可她,卻求了那皇帝一件事。”沈天說罷,一雙眼盯去了杜離州。

“她求皇帝,將二十三年前北境送往安昭的一十七封戰報公之於天下,你……可憶起了?”

杜離州在聽得二十三年前時便已然僵在那處,待聽罷這話,更是隻覺凜意森然。

“風林川……風林川……”他口中喃喃,思緒飄搖而去。

二十三年前,他年方十歲不過,可那一年,他所經曆的,已然刻骨銘心。

“……那一年,兄長曾與一位西南來的少年於軍中交好,後來,那少年於鎮北侯助先帝斬殺蕭自嶺叛軍之時,死於亂軍之下。”

杜離州顫著聲音回憶著,他望去沈天,一字一句道,“那少年軍統一營,皆被鎮北侯斬於刀下,而此人,便名喚——曆風林。”

夜深,有風吹過,鬆了他手中信箋,飄去月下。

“算去年紀,他,應就是風林川了。”杜離州此時似乎想通了一切,原來二十三年前的事,非是他想要放下,便能放得下的。

“杜大人。”

忽而,門外有宮人喚請。

“杜大人,奉陛下命,要您洪寧殿一敘。”

杜離州聞言立時整理情緒,然則他方記起這屋內還有一人時,卻見沈天已然消失了蹤跡。

於是他再無後顧,隨同那宮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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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寧殿

大殿之下,早已跪去了兩個人,杜離州一眼便瞧見了虹衣羽,她正一身赤紅血漬,不知是她自己的,又或是,那個死在她劍下的紫衣女人的。

“離州啊……”皇帝不辨神色,隻那蕭條帝位之上,他亦不知坐了多久。

“陛下。”杜離州瞥了一眼虹衣羽,而後跪去地上,“臣請……”

“好了,離州。”皇帝打斷了他的話,“如是為她虹衣羽求情,大可不必,朕未曾想要她性命。”

可說到這兒,皇帝又是一臉的為難,於是他的目光,又落去那此時早已昏去的人。

“虹衣羽,你唯一所求,當真是要朕公布那十七封戰報?”皇帝指著那風林川,“你可知,他壽誕之上欲要行刺於朕,這,便已是死罪。”

“陛下,虹衣羽,隻想討一真相。”她側首,望著那養育自己十載的人,“我與兄長,死生也隻為這一真相。”

她蒼白著唇色,抬首間,竟是從來未生過畏懼。

皇帝見此,倒是想起初見她時的情形,那時杜離州得了寶貝一般,為這新晉武魁來請職,她便是這模樣,隻他未曾想過,那眼中的無畏,竟是因身負‘血海深仇’。

“你年方不過二九,算去,這二十三年前的事,與你無多乾係……”

“可陛下,難道待那二十三年前的人都死了,便這事情,就能當做未曾發生過了麼……”

她荒涼聲音,眼中悲憫,像是走過亙古而來,替那亡靈追訴。

“衣羽養於兄長膝下十載,那恨與不甘,也便聽了十載……”

二十三年前,先帝蟄伏經年,終於廢帝手中奪回本該屬於他的帝位,此一役不過兩載罷了,可死傷數千,其中,便有叛軍蕭自嶺部下儘數被斬,成了此役首捷。

“陛下。”虹衣羽凝眉含淚,“兄長本戍守西北,蕭自嶺於北境交鋒之際,我兄長奉廢帝皇命調度,率部劃於蕭家軍不過月餘,可西北往去北境便不止月餘,您……可知?”

風林川從未想過,他於皇命之下調部,卻竟不過是趕去送上營中五百將士性命。

便是連那‘叛軍’,亦不過是成王敗寇的說辭。

五百將士,一夕之間儘成白骨,風林川倒下的那一刻,亦不知為何同袍相殘。

“陛下……”虹衣羽淚泣默然,“鎮北侯的十七封戰報,到底寫了些什麼,您可知?”

皇帝麵有動容,他自是知曉。

十七封戰報,均為北境戰況詳述,而這其中,便有鎮北侯於戰報中所言,對那蕭自嶺遺部來犯有所懷疑。

“陛下即已看過信中內容,當知那一十七封戰報中,可有五百戍邊將士的活命之機……”

風林川冒死夜探鎮北侯大營,得鎮北侯林晉仁心,於戰報中詳述其情。

“先帝彼時已定安昭,除蕭自嶺之舉,算是……算是殺之以震四軍。”

虹衣羽胸中悶痛,蹙著眉,她爬去了風林川的身邊,“可既已殺了蕭自嶺,當該是收服軍心而後定才是……”

然則先皇帝,為將廢帝以暴行惡名傳揚,獲取民心,生生將西北而來還不得其中緣由的風林川營部,以蕭自嶺殘部反抗不歸為由,儘數斬殺……

“皇權更迭,權術之爭,搭上數千性命……”這便是帝王之術。

“我與兄長,為二十三年前死於北境的五百無辜將士而來,可又不止為那五百性命……”

五百將士,是子,是夫,是父,卻最終成了棋盤上,籌謀的棋子。

“那一場屠殺,活下三五舊部,兄長彼時也不過大了衣羽如今沒幾歲,卻一夜之間白了鬢邊兩發……”

虹衣羽看去那座上帝王,龍柱之下,鎮的是四方大地,這便是王權。

“陛下可知,兄長本欲尋死的……”她抱起那滿身血淋的人,他昏睡著,像極了她記憶裡,少有對自己慈愛的模樣。

“是麗華姑姑救下了他。”虹衣羽恍惚神情,“麗華姑姑,便是今日衣羽斬殺的那名紫衣女子……”

風林川本欲與五百將士同死,被部下先鋒劉成之妻金麗華救下,他們奔波逃離,卻最終,仍是無處可去。

“先帝,將兄長營中四位領軍將士連同兄長判定罪軍,斬殺三族……”虹衣羽瞳眸似是失了光彩,隻麻木問去,“這,究竟如何才能叫人不恨呐……”

“衣羽。”杜離州輕聲喊去,她神情憔悴。

“杜大人。”虹衣羽聞聲回望,頷首間儘是歉意,“衣羽有愧,愧於您的舉薦之恩。”

她於杜離州,從來都更似師徒。

“虹衣羽。”皇帝此時已麵色悲忍,他隻問去一句,“你,想要什麼?”

虹衣羽望著他,欲哭又笑,瘋癲一般。

“陛下。”她沁著淚的眼,紅如血,“大祝……很好,安昭,亦曾是衣羽,最想留下的地方。”

這裡有摯友,有親眷,夜有繁華,晨滿希冀。

而眼前的人,是百年不見的仁義之君,是大祝百姓之福,所以,她注定有負兄長。

於是她叩拜在地,淚中有言,“虹衣羽,風林川,隻求陛下,替先帝擬罪己詔書,釋我五百將士英靈青白而去,我等願,以死相換——”

如果因果隻能循環,那她,便親手斬斷這因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