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1 / 1)

七殺 葳蕤玳瑁簪 5875 字 2個月前

回程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了,和他們一樣,許多鄉下來的農戶上城裡賣了東西就趕著回家,或是過路的商客,大夥兒一塊湊著出城。柳心覺得這樣比一個人走小路安全,因此跟著他們走了大路。

長垣仍在後麵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柳心駕了大半天的車,有些疲憊,手都被這粗糙的繩子磨紅了,於是喚來長垣來替她。

“哎,彆傷心了,吃塊糖吧。你姐姐嘴上說著讓你彆再來找她,其實她心裡還記掛著你們。過段日子你再去找她,她肯定就消氣了。”

她看得明明白白的,彆說是長垣了,就是親手賣了她的爹娘,隻要再過段日子到她麵前哭哭啼啼,續續舊情,她指定還和人一家歡去。

長垣接過糖塊,不知道想些什麼,忽然問道:“你也是被你爹娘賣過來的,怎麼不見你傷心過?”

他的眸子裡已經不見了方才的萎靡,卻帶了一種探究,柳心心中警鈴大作,壞了,這小子要是發覺她是個外來客,這夢就清醒了,她就看不到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了。不知道這個秘密,以後就拿捏不了他,她就得一輩子被他管著,憋屈至死!

她這樣想著,立刻換上了一副狀似低落又故作開懷的樣子,“傷心有什麼用,他們賣我,他們都不傷心,我卻要替他們傷心。何況這世道,人人吃不飽飯,自己都自顧不暇了,哪還管得了彆人。”

“自己的孩子也算彆人?”袁氏和趙父對他從小千般萬般地照顧培養,雖然條件清貧,卻不吝疼愛,他不好說他們什麼,但對於他呢對自己大姐的做法,他也不甚理解。

“怎麼不算?少爺,你要知道這世上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孝順慈愛都是強加在人身上為了穩住這麼多人的一把好鎖。多少人生孩子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好也想讓孩子來享福?大多是自己過得不好,還有想要卻得不到的,才想著要一個孩子來延續自己的希望。出生尚且如此,養大更是這樣。說句不中聽的,你爹娘對你比對自己親閨女還好,就是因為你將來是要留在家裡,留在他們身邊的。照顧他們的是你,給他們名聲的也是你,你的好壞就代表著他們的好壞,所以對你好就是對他們好。”

還有一句更狠的,她沒對他說。看似他比姐妹兩個重要,更得袁氏和趙氏的偏愛,實則他和長紅長好一樣,都不過是滋養他們的工具罷了,壓根兒連個人都算不上。不過這道理掰扯得再清,終究不如自己去悟,何況長垣身為受益者,是無法真正體會到長好的處境的。她在這裡沒有法術,沒有認識的人,她才不輕易去觸他的眉頭。萬一被這人倒打一耙就慘了。

看著前麵熙攘的人群,她換了個話題,“我怎麼聽見那前麵有什麼聲音,你看,是不是商隊打起來了?馬車也不動了。”

長垣順著她視線看去,忽見一陣黑影逐漸變大,前方車馬上的人紛紛哭喊著往回撒開了腿跑著。他們漸漸聽清了他們的呼喊,“殺人啦!蠻虜殺人啦!”

一個女人抱著孩子拚命跑著,卻被緊追而來的長發紮辮子的蠻虜一甩繩索套住了脖子,那孩子哭個不停,他似乎有些嫌棄吵鬨,一把用長槍插進了二人的胸腹中勾了回來。孩子和大人瞬時沒了聲響,怔怔地流出淚,臉上還帶著驚恐的神情。

柳心目瞪口呆,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長垣先她反應過來,拉著她下了車就跑。一群人逃命似地跑了許久,等到官兵接到消息出來討賊,她才從暗巷的一口破缸裡爬出來。

捂著撲通撲通跳的心臟,見街上確實是安靜下來,她終於敢出聲問長垣,“剛剛是怎麼回事?怎麼突然來了這麼多長辮子的人?”

“是南蠻子,東涼與東流縣接壤,東流這麼久沒下雨,東涼想必也一樣,百穀不生,萬物不長,他們向來動的多吃的也多,這會兒餓得受不住,所以結伴來這裡侵擾百姓。”

“那為什麼放著馬車不劫,拚命追著人跑?也不像求財的樣子。”

長垣頓了頓,神色有些凝重,“對他們而言,金銀不過是空物,東涼地廣人稀,物資匱乏,要這些於事無補,他們的目的是那些人。”

“人?”

“他們要搶的食物就是我們這些人......”

柳心忽然一陣惡心,幾乎要把方才吃下去的零嘴都吐出來。

吃人......那那個嬰孩,還有那個婦人......他們要把她們帶回去嚲成肉,煮成食物吃進嘴裡......

就是妖族也很少有生吃人肉的,大多是吸食人的精元,更彆提同類相食,而這些人類卻比妖還殘忍。

見柳心臉色不好,長垣道:“走吧,現在沒事了,咱們快回家,這陣子都不要進城裡來了,以免碰上這些人。”

蠻虜的出現隻是一個征兆,東流縣兩月未雨,連樹都開始出現枯萎的跡象。田地乾裂如老翁的麵龐,寸草不生,那片後山已經沒有動物再願意駐足,人和動物都一樣,老的老,死的死。長垣一家僅剩的那點餘糧終於見空,三個人半碗米倒下去煮成米湯才能分得均勻,就著快見底的鹹菜乾,長好拿筷子在裡麵夾走一大塊,被袁氏一筷子打紅了手背。

一個眼神掃來,長好乖乖收回了筷子,在口上舔了舔。

飯後,長好站在凳子上在鍋裡洗碗,柳心悄悄走去,將油紙包的糖拿了出來。

長好眼神一亮,隨即又暗淡下去,“嫂嫂留著給二哥吧,二哥要乾活,吃力氣。”

柳心卻把整塊油紙都給了她......雖然也沒剩多少,她在回程的路上吃得隻剩下一小塊了。

“乾什麼活啊,連根草都不長了,有什麼活可乾。你都瘦成乾了,自己偷摸地吃了吧。”

長垣是個孝順孩子,顧慮袁氏本就在病中,平時吃飯都要刻意留出幾口給袁氏的,而況這糖給她不領受不說,長好想必還得挨頓罵,沒這個必要。

“都給我?”

長好楞楞的,有些畏縮,柳心忽然蹲下來,她嚇了一跳,卻奪過她手裡的糖塊整個塞進了她嘴裡。突如其來的,濃烈的麥芽糖的甜味席卷了整個口腔,長好覺得幸福得快要飄起來了。

含糊著說話,柳心像揉小狗似的,狠狠揉搓一把,又嫌棄地拍拍手走了。

長好楞楞地看著她,將口裡的糖拿了出來,用水衝乾淨,晾乾,又收進了那張油紙包裡。

在此之前,水一直是不稀奇的,長好半夜餓得睡不著的時候,袁氏總是叫她拿了碗到水缸裡舀水喝,喝飽了就不餓了。以至於她頻頻起夜,有時還要尿床,惹來袁氏的斥罵。

後來則是連水也沒有了,院子裡的井眼見地乾枯下去,河裡也隻剩下泥灘,日漸乾裂。柳心的身體一直在變化,從白皙到臘黃,像短命的梔子花一下子枯萎衰敗。心理也在變化,從前從來不關心天象,是打雷下雨,是烈日當空,都與她沒有半毛錢關係,毫不在意,現在也開始像那些凡人一樣,一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子張望天上的雲。晴空萬裡,片雲不見。

她失落地關上窗,咒罵了一句老天。好餓啊,從來沒有嘗過這種饑餓的滋味,肚子比腦袋還空,整天叫喚著。早飯是野菜梗,中飯是野菜餅,晚飯是醃鹹菜,最多配一點米湯。要是能吃到香噴噴的大米飯就好了。

剛出鍋的大米飯,還帶著柴火的氣味,最近山上的鬆樹落了很多鬆針,碧綠碧綠的,帶著醇厚的油脂味,拿它當柴火,燒出的米飯也帶著這鬆香味。掀開那蓋頭,木板上水淋淋的滴落在表層的米飯裡,麵上一排飽滿的整整齊齊的珍珠絲的米粒兒,鍋底微微帶著焦糊,菜刀砍下來煮湯,湯也變得帶著金黃的香味......

眼前一黑,一隻蟲子撞到了她眼睛裡,她扔了小鋤頭,叫了起來。哈哈,她苦笑一聲,夢醒了。

一雙深黃的緞麵鞋子映入了眼簾,一個老婦人身後跟著一個小子將兩袋米,一袋土豆蘿卜什麼的放在了她跟前。

“你是趙家的吧?”

她抬頭看了他們一眼,穿這麼好,臉拉這麼長,不像是趙家的親戚。

“你有事找他們?”

“這些東西你們帶回去,收好了,這天兒下雨還早著呢,等到那群道士裝神弄鬼地把雨求下來,人就沒了。”

“你是誰啊?“

“你就告訴長垣是老太太給的,他就知道了。“

柳心沒看出來,這小子身份還不一般,什麼情況?不過不吃白不吃,她都要餓死了。

她興衝衝地喊來長垣,讓他幫忙把東西拖回去,預備晚上吃它兩碗飯。長垣聽了卻把東西扛起,默不作聲地推著小車走了。

“哎,你上哪兒去?他們早都坐車走了,你跟不上!“

東西被送走了,她的肚子又開始叫了,長好獻寶似的拿出她的小罐子,倒出十好幾隻大螞蟻在她手上,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她,“心姐,吃,可香了。”

她看著她眼巴巴的神情,硬著頭皮吃了進去,扯出一抹苦笑。

夜裡長垣回來,她忍不住白他,將一盆洗臉水蹬地摔在他麵前,長垣皺著眉頭看她。

她叉著腰瞪他:“你再看......再看揍你。”

說的不是假話,她自恃年長,長垣又瘦又小,真打起來,柳心倒真能單方麵壓製他。瘋婆子,他心裡道,繼而語氣不善,“你不也看我。”

“你臉上有金子,不能看?”

長垣憋了一口悶氣,不理她,擦了擦臉,一邊脫了鞋子。

他頂嘴也不行,不說話也不行,左右她今天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要拿他出氣。又湊上來道:“你知道小妹今天吃的什麼嗎?她在床底下藏了口罐子,裡麵全是螞蟻,在這麼下去,怕是餓急眼了蜈蚣也能塞嘴裡。”

“人不吃飯是會餓死的餓,而且你不吃也要考慮考慮娘和小妹嘛。”

“他們更不會吃。”長垣的聲音帶了些許冰冷。

柳心愣了愣,“什麼?”

“他們殺了爹,爹是被他們害死的。”

“你是說李家?你的親生父母?”

之前在長紅那裡的時候聽過一耳朵,沒想到這李家這麼有錢呢,這種時候家裡能拿出這麼多存糧的也隻有達官貴人了吧。不過他們之間又有什麼恩怨呢?換做是她,當然要經常地走動,多門親戚多條路嘛,何況還是親爹娘。

“爹娘說我是從人販子手裡買回來的,那時候正是雪後的日子,一個男人把我背在背上,臉凍得通紅,他們看我哭得可憐把我帶回了家裡......可是他們不這麼認為,李家覺得我是被他們拐走的,那人販子是和他們串通好的。”

柳心覺得這也很難說,畢竟十幾年前的事,誰能說的清呢?

“突然知道自己這麼好的身世,應該很高興吧,是因為你爹娘不讓你去李家?”

長垣搖搖頭,“娘是說什麼也不肯的,還說把家裡所有的錢都給他們,我親娘已經去世,李老爺娶了續弦,生了一對兒女,娘說他們不一定非要我走,可他們隻有我。爹雖然難受,但看著我找到親生父母,有了好的前程,還是願意把我送過去。“

“其實娘說的對,他們並不缺我這一個孩子,我去李家的那個晚上,老太太領著我到宗祠李跪拜,給老太爺上了香。我聽見她說,‘老爺,孩子已經找到了,你的心願可以了了,放心地走吧,彆再掛念著家裡了。’

李家的弟弟妹妹身體不好,總是生病,李老爺和李夫人都很寵愛他們,他親自教他們騎馬,寫字,給他們夾菜,說說笑笑。我一來,他們就不自在了。

但是好在宅子裡書很多,都是我沒見過的孤本,筆和紙都是香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在書房裡看到一本好玩的書,李家的那個女孩上來就搶,撕破了一塊角,她很生氣地踢我,讓我滾出李家,她問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我回答不上來......”

柳心不自在地抬起頭看月亮,心想,那李家的小孩真欠揍。也就是長垣這個悶葫蘆,要是她,非揍得那小孩滿地找牙不可。

“我突然想長好了,小妹那個時候正在長牙,大姐天天拎著她耳朵讓她不許在外麵跟人討糖吃。我也想爹娘。於是我偷偷溜出門,當了我的玉佩,給他們買了花生糖,新衣服,燒雞。我走的時候,娘既高興又歎氣。

我知道他們想什麼,我也想他們。後來我常常溜出去找他們,每次回來都覺得很高興,我以為他們不知道,其實他們早就發現了。”

長垣的腳在水盆裡有一搭沒一搭劃拉著,

“看看,又是才回來的。我就說什麼人養什麼孩子,這彆人養大的就是不親,老太太還非說是李家的種,這麼多年了一直背著我找著,找到了吧,人家過得好好的,她必須得要回來。這一趟趟的,往那家搬東西,以後當了家做了主,哪還記得我們呐。李家的產業都得跟他趙家姓了。”

隔著門,李夫人的那身紫裙很是顯眼,長垣推門的手頓了頓,沒敢進去。

李老爺皺了皺眉,“我爹在的時候最疼這個長子,找到他是他的遺願。何況這孩子還小,最容易聽人哄騙,都是趙家機關算儘,想哄著他帶拔他家。”他冷哼一聲,“也不想想我李家是什麼人戶,非給他點顏色看看......”

“後來呢?”柳心問。

“我聽了這話就不敢出去了,直到有一天長好溜進來找我,說爹死了,娘很傷心。”

趙家原來是殺豬的,在村裡還過得去,每天清晨把新鮮豬肉推到城裡賣,傍晚回來。那天早上剛出去,就被人抓住一頓打,拉去了官府。說是他賣的瘟豬肉,吃死了人,要捉他見官去。

李家有錢能使鬼推磨,人抓進來就走不了,他向來老實,在牢裡挨了好一頓挫磨,受了十幾斤,回家之後就一直纏綿病榻,最後不治而亡。

“娘也是從那之後病倒的,大姐和小妹眼睛都哭腫了,每天又要辦喪事又要照顧娘。我下了決心,什麼榮華富貴,什麼前程,都不如我們一家人在一塊重要。所以,我和李家斷了情分,今後就算是餓死,也不會和他們有半天牽扯。”

柳心沉默下來,攥著手裡的衣裳,她不知道說什麼。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長垣見她不說話,長歎了一口氣,擦乾了腳上了床。“會有辦法的,朝廷已經派人下來賑災了,青雲山的道士也在設壇作法,這雨總是會下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