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點好的(1 / 1)

七殺 葳蕤玳瑁簪 3820 字 2個月前

柳心勉強壓製住了那種饑餓的感覺,吃飯的時候她總要默念,這是一塊肉,這是一塊紅燒肉,這是雞肉,水煮雞肉,牛肉......

“你嘟囔什麼呢?快睡吧。”

長垣翻了個身,肚子發出一陣響。柳心放下了那塊皮帽,算了,她是瘋了才會對著這塊牛皮幻想它煮熟的滋味。

正要起身,忽然一股奇異的香味從窗子裡飄了進來,柳心開了個窗縫,遠處王家的院落裡隱隱有火光,開了火,廚房的煙囪裡卻不見煙。肯定就是偷偷在院裡支了小鍋燒菜了。

她嗅了嗅,是肉的味道。可以從那一絲淡淡的清香中聞出,是清燉的肉,從肉裡熬出一層薄紗似的油來,飄在湯麵上,肉塊從鮮紅變成粉白粉白的顏色,側邊是乳白的蹄筋,一口下去,鮮香味就在嘴裡綻開......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她有些惱怒地關上窗,扔了皮帽,脫了鞋,上床。一氣嗬成,眼不見心不煩。

隻是接下來一連幾天,一到半夜,這股香味就飄了進來,惹得柳心抱怨,“這是宰了一頭豬吧,都幾天了還沒吃完,偷偷摸摸的,一到半夜就開小灶。也是見鬼了,我們的捕獸夾天天放著,怎麼就連隻鳥都不上鉤?”

長垣嘴上不說,心裡的魂兒也早被這肉香攪擾得不得安睡。“也可能是送的吧,王家的親戚多,前幾天看他們一家都快餓死了,眼睛直勾勾的,這關頭伸把手也是正常。睡吧。”

長垣說王家餓得眼直,其實趙家這一屋子的人也快餓成瘋子了。

袁氏從開始的皮包骨變成骨□□,眼睛渾濁不清,吃飯的時候一點活氣也沒有。為了節約糧食,喝了湯就去床上躺著,或者盯著床頭那個小罐子發呆,嘴裡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

家裡的桌子腿門框最近被老鼠啃了凹槽,木屑掉了一地,她原本奇怪連螞蟻都不來這家了,哪來的老鼠,後來才發現是長好啃的。已經沒有螞蟻了,她就去添抓螞蟻的木棍,後來又開始咬,不知道她那小小的腦袋裡感受到了什麼奇特的味道,覺出了滋味,開始去咬各種各樣的木頭。

當然,她和長垣也不能幸免,經常看著一塊地方出神,開始幻想對麵是某種食物,整個人渾渾噩噩的。

那天難得地出了太陽,他們帶著小簍子打算去山裡碰碰運氣,出門的時候正聽見王家在罵人,再一聽,這聲音是長好的。他們走到王家門前,正撞上王大牛推推搡搡地把長好推出來。長好低著頭,王大牛還在罵著,看見他們猛地關上了門。

“王大哥,怎麼......”

長垣見大門緊閉,拉著長好進了屋,“怎麼回事?你怎麼到那兒去了?”

“他們家煮肉,好香啊,我就半夜裡走過去了。”

長好扒著門縫,看見他們一家人圍在一起熱熱鬨鬨地吃飯,他們吃得油光滿麵,精神抖擻,在夜裡也發著炯炯的光。她看得直流口水,想著要是能喝一口湯就好了。

“你偷了人家的肉?”長垣問。

“沒有,他們鎖了門,我進不去。是王三毛給我開的門,他還給我吃肉,說隻要我做他的媳婦就給我吃肉。”

柳心記得那個三毛,和長好一般大,頭上沒長幾根毛,又黑又皮,還老光著屁股打滾。這小癟三還挺會騙人!她咬牙切齒道,“所以你就吃了他給的肉?”

長好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是什麼意思?是吃了還是沒吃?”長垣麵色不虞,小妹這麼容易就被人騙走,萬一哪天虜人過境就危險了。

長好想了想,從兜裡掏出一塊帕子,遞給了柳心。一邊看著長垣,一邊道:“我舔了一口,肉給二哥二嫂還有娘吃。”

柳心和長垣都愣了愣,看著那雙撲閃撲閃的黑眼睛,她簡直想把她抱起來狠狠親上兩口。怎麼會有這麼懂事這麼可愛的小姑娘啊!

長好見她定定地看著自己,眼神怪異,有些心虛,又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塊肉。

柳心看了看她,她怯生生道:“真的...是最後一塊了。”她翻開了口袋,“不信你看。”

柳心樂了,咧開嘴笑,長好忽然將肉推進了她嘴裡,一邊張望,“嫂嫂快吃吧,被三毛他爹看見了他要挨打的。”

柳心笑著看了眼長垣,一麵嚼著,“這肉怎麼怪怪的。”

“什麼怪?”

“說不上來,怪...軟和?”她還從來沒吃過這種口味的肉,她發現長垣也一直看著那塊肉出神,眉頭微皺。

長好道:“二哥,你怎麼不吃?”

長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昨天吃肉的時候四毛在不在?”

“四毛......四毛不在家好幾天了,三毛說家裡養不起這麼多人,把她送去外婆家養了。”

長好還不明白怎麼回事,而柳心聽了這話卻是突然心中一滯,呆呆地望向了長垣,咚——咚——咚——

她胸腔裡的那顆心臟像一麵巨大的鼓被長垣的話敲響,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城裡的那群蠻虜。想到鋒利的菜刀劃過滑嫩的、生著汗毛的皮肉,斬斷骨頭,剖開內臟......

嘔——

她的雙手突然顫抖,下一刻扶著身體吐了出來。那股滑嫩的柔軟的味道還在她口中,似乎油脂、膻氣變做了一張漿糊皮,牢牢地扒在口腔,她一邊嘔著,一邊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

長好不知所措,“嫂嫂,你怎麼了?”“嫂嫂?”

長垣撫著她的背,一邊讓長好去找水來給她漱口,她見長好離開,抬起頭看著長垣,眼帶驚恐,“他們吃的是...是......四毛......”

她的牙齒都在顫抖,幾乎將膽汁嘔出來,“是她,是不是?”

長垣默了默,儘量表現出不那麼驚恐的樣子,淡淡道:“你想多了,不是。”

“是她,一定是她.....”那個女孩子比長好還小幾歲,剛剛學會走路,嘴裡隻會不清不楚地呀呀一一,吃得又多,又愛哭鬨,這幾天都沒再聽見她哭過,是了,再也哭不出聲了......

她用手摳著喉嚨,分明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突吐,卻還是固執地嘔吐,漸漸地,頭腦有些發昏,就這麼像旁邊倒了下去。

袁氏坐在床邊呆呆地盯著那口罐子,看見長好在房裡翻箱倒櫃,問了一聲,卻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她的肚子似乎也和衰老的軀體一樣,無知無覺,漸漸麻木,嘗不出鹹淡,感受不到痛苦。

“嫂嫂餓暈了,不知道為什麼又是吐又是惡心,醒來一直病怏怏的。我那塊糖呢?娘看見糖了嗎?”

長好的話像蚊子似的在耳邊嗡嗡著,又像風一樣過耳飄走了,她全靠一口氣撐著,病痛折磨著她,丈夫死後家裡的光景大不如前,她的精神支柱也就倒塌了,但她還不能死,她得撐著,撐著趙家。

“嫂嫂....暈,惡心......”

嫂嫂,是長垣的媳婦,是那個心姐兒,病了......

病了,不,惡心,嘔吐,惡心......她懷長紅的時候也是這樣,惡心,吃什麼都想吐,病怏怏的躺著。袁氏渙散的眼睛忽然定住,一把坐了起來。

“娘,你乾什麼去?披件衣服吧,外麵冷!”

長好拿著衣服在後麵跟著,一邊扶她,袁氏像一具幽靈,猛然出現在門口,定定地盯著柳心。她半閉著的眼睛瞄到門後那個影子嚇了一跳。

長垣順著她視線看去,放下了手裡的米湯,“娘?嚇著您了?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太餓了。”

“胡說,餓了怎麼會犯惡心,怎麼會吐成這樣?”

袁氏一邊說著一邊走上前來,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掃了一遍柳心,自從她進門以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仔細的打量,說不上是什麼眼神,總之看得她心裡發毛。

看了一會兒,本來陰沉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袁氏握著她的手,忽然道:“好啊!好啊!長垣媳婦這是懷上了!”

她笑得眼尾的皮膚都皺到了一起,不知看向哪個地方重複著,“好啊,我們趙家有後了。他爹,你看到了嗎?我們趙家要有孫子了!”

柳心的手被她攥的有些疼,一身的雞皮疙瘩,這老太太是瘋了嗎?

她不動聲色地抽出手,“娘,不是懷孕,就是胃不太舒服,吃壞了東西。”

袁氏卻像沒聽見似的,笑嗬嗬地看著她,“胃不舒服....胃不舒服是正常的,懷孩子都這樣,嘴精細著呢。”

她瞄了一眼桌上的米湯,親自要喂柳心,嚇得她連連給長垣使眼色,長垣也顯然沒反應過來這一出,接過袁氏手裡的米湯,“我來吧,娘。您有哪兒不舒服麼,要不要明兒進城裡請個大夫來?”

袁氏道:“我好得很,我這病一聽這個好消息就全好了!你們放心吧,要說大夫,該給媳婦請個大夫才是。不過現在也沒人願意來這兒。”

她似乎有些苦惱,“偏偏老天作狠,天天吃這點東西怎麼能行呢?一個身子兩個人了,要好好養著,吃點好的。”

長垣古怪地看著她,沒弄明白她這病是什麼時候得來的,但看她精神矍鑠,一掃之前病態,暫且看了柳心一眼,沒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