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回來的時候天色剛剛轉亮,後院靜悄悄的,樓上有些響動,他沒有在意,徑直背著她去了她的房間。
他沒有給她療傷,他得讓她知道,心存惡念的代價,這是她必須經受的懲罰。
“打坐時念這個心決,身體恢複得會快一些。”
他丟下一張符紙走了出去。
月光變得稀薄起來,像摻了水的牛奶,雨聲漸漸小了,東西碎裂的聲音卻在寂靜中響起。
柳心坐了起來,踉蹌著走到屋子裡。柳無靜披散著花白的頭發,麵帶怒容,將屋裡的東西砸得乾淨。見了她來,一把揪過她的頭發,扯到麵前,“兩天了,你說的兩天,怎麼還不過來!”
柳心的心口撕裂一般疼痛,妖丹尚未痊愈,一舉一動都像有人拿著刀子劃她的內臟。她的頭也痛了起來,低著頭痛苦地道,“阿娘,疼……”
柳無靜冷笑一聲,“疼?”她拉著她在鏡子前跪下,鏡子中女人的那張臉布滿了血絲,像一塊被砸得四分五裂的鏡子。頭發比之前白得更多了,而且很是毛躁。
“看見了嗎?你這點疼比起我的臉算什麼?我不管你有什麼毛病,馬上把靈力給我!”
她臉色蒼白,扶著地直起身來,強打起精神將手掌覆在柳無靜的背上,用儘全力也隻擠出了一點靈力,柳無靜卻抓住了她,貪婪地吸食著,但很快也什麼都吸不到了,柳心喉頭一甜,噴出血來。
她體內當真隻剩下一絲靈力,護著她殘損的心脈。柳無靜見狀鬆開了她,嫌棄道,“沒用的東西!怎會如此空虛?”
柳心整個身體都空空蕩蕩,靈脈乾涸之後便感到有些灼燒,像螞蟻啃食著每一寸肌膚,皮膚在一點一點腐爛,刺痛折磨著她的意誌。
她的手臂、臉、腿都浮現出紫色的線條,紅發生長出來,因虛弱到極致,露出了魅妖的本來麵目。
她緩緩看向柳無靜,“阿娘沒有看到我身上的血麼?”
柳無靜餘光瞥了她一眼,這才注意到她裙擺深紅的血跡,不同於剛才的血,她來之前就受了傷。“一點小傷而已,我的臉可是因為你……”
“阿娘,不需要這麼多靈力也可以活下去的。”
柳無靜心頭的怒火蹭蹭地冒了出來,“你什麼意思?”
“明明不會死,隻是自然地老去而已,皮囊就這麼重要麼?”那雙紫色的瞳孔定定地看著她,似乎含著晶瑩。
柳無靜冷笑著捏著她的臉,“若是讓你換做我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願意,阿娘想要我這張臉,這具身體儘管拿去好了,隻是我太累了。”
柳無靜定定看著她,忽而嗤笑出聲,“心兒,你現在說出這番話是有恃無恐。你還沒有嘗過衰老的滋味,更沒有嘗過悔恨、痛恨……”
“我知道……”
柳無靜愣了愣,柳心看著她,有些嘲弄,“阿娘的悔恨痛恨就是對我們吧?您生下了我們,失去了靈力和容貌,後悔也來不及了。所以您痛恨我們。”
她的身體在顫抖,眼睛彌漫上了血絲。柳無靜心中一顫,接著鬆下了緊繃的麵孔,將柳心攬進了懷裡。
“怎麼會呢?你不知道,阿娘第一次懷上你的時候是最高興的時候,那種滋味比言兒出生還要高興。阿娘從來沒見過那麼小,那麼軟的手,你衝著我笑,阿娘想,這輩子為你做什麼都願意。
隻是後來出了些意外,阿娘沒有能力保護你們,染上了這種怪病……心兒,阿娘從來沒有後悔過生下你們,你們就是阿娘最珍貴的東西。”
她一下一下輕撫著柳心的臉,她靠在她膝頭,默然落淚。
關於父親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她記得他是一個人類,他很少過來,每次來母親和她都很高興,他會帶好吃的糖果,零嘴,漂亮的風箏和娃娃。
母親那個時候還很溫柔,也很漂亮,眼角的細紋並沒讓她像現在這樣暴怒,而是含情地笑著。
後來不知怎麼,母親受了很重的傷回來,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她們躲在漆黑的洞裡,不知道是哪裡,也不知道時間。久到她的記憶逐漸模糊,好像隻是做了一個夢,夢醒來,她就像變了一個人,變成了現在這樣。
樓上忽而傳來一陣響動,似乎是柳言的聲音。她睜開眼,覺得有些奇怪,“阿娘,樓上有客人麼?”
“是那個道士,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弄了一晚上了。你趕快把他弄走,再不行就殺了他。”
柳心指尖微微顫動,從她膝頭起來,後退了一步,“我的靈力被他封住了,他給我下了禁製。”
柳無靜拉過她的手心,一朵金色的祥雲映入眼簾,她的指甲不知不覺嵌入了手心,柳心吃痛喊了一聲。她這才回過神來,“青雲山的道士啊,確實不好對付。你這傷也是他做的?”
“不,是我碰到了一隻魅妖,那道士救了我。”
“這麼說,他是個好人?”
“……”柳心想了想,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和一般的道士不太一樣。”
柳無靜笑了笑,扶起柳心在身旁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水,“喝了茶快去睡吧,明日我想辦法讓他消失。”
柳心點了點頭,乖順地將茶飲儘。
長垣也聽到了樓上的響動,起初似乎是男女交合的聲音,後來便是一陣驚恐的叫喊,什麼東西碎裂開來,他一下就想到了柳心,正要起身便聽門輕輕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柳心持著一盞幽微的燭火,手裡端了一碗薑湯走到了他床前。
“道長方才淋了雨,喝了薑湯再睡吧。”
長垣道,“你有沒有聽到樓上的聲音?”
“樓上?”柳心似乎有些疑惑,繼而笑道,“阿言今日吵著要在樓上睡,他一向好動,還請道長見諒。”
他點了點頭,坐起身來,接過了那碗湯。
“道長在青雲山修煉,不知師從何人呢?”
長垣道,“一個小弟子罷了,沒什麼師從。姑娘認得青雲山的師長?”
柳心笑了笑,“隻是從前去上過香,道長快趁熱喝了吧。”
“阿娘住手!”
又一個柳心踉蹌著衝進了門內,打摔了那碗湯。
她本捧著碗推到了長垣嘴邊,忽而桄榔一聲,藥碗砸碎在地上。長垣拿出了收妖袋將她覆在裡麵,柳無靜瞬時顯出原來麵目。
她的身上已經出現了紫色的火焰,眼中滲出恨意死死盯著長垣。
“你這賤人!”
柳心跪在了柳無靜身前,將她和長垣隔開,“道長,我阿娘病了,神智有些不清楚,你大人大量饒過她吧。”
“你這個蠢貨,滾開,你求這個賤人,你有什麼用!要不是你,我早就一碗毒藥送他下黃泉了。”
長垣皺了皺眉道,“柳夫人,我和你有什麼仇麼?”
“仇?你是青雲山的人,青雲山的道士全都該死!你們這些道士剁成肉醬拿去喂狗都嫌棄那股臭味!”
“阿娘……彆說了!”
長垣看著柳心,“你害了這麼多人就是為了滿足她的欲望?愚不可及。”
他淡淡說著,一麵加重了金光,火焰瞬時變大,柳無靜的肌膚開始潰爛,她痛苦地大叫起來,不停辱罵著長垣。
“道長,你放過我阿娘吧,求求你,你殺了我吧,我替她讓你出氣。你彆殺她!”
柳心拉著長垣的衣袖懇求著,見他不為所動,而柳無靜的哀嚎越發淒慘,她咬咬牙,氣沉丹田,猛然衝開了束縛在妖丹周圍的禁製,爆裂的禁製衝損了妖丹,它皸裂開來,她大汗淋漓,血從口耳鼻中溢出。
魅絲悄然攀上了眼前男子的衣袖,順著他的心臟欲要鑽進,就在這時,長垣卻手指一點,截斷了那根魅絲。
他甩開她的手,冷冷看向她。“你竟然不惜損毀妖丹破開禁製,就為了救她?”
柳心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見魅絲操縱無果,她一步一步膝行過去,金光漸漸罩在她半個肩膀上,像刀割般疼痛,她卻毫無畏懼,向裡麵那個滿頭白發的女人爬了過去。
似乎不知疼痛,她緊緊抱住了她,用身體將紫色的焰火撲滅,讓它蔓延到自己身上。滋啦的灼燒聲響起,她的紫紅頭發開始蜷曲,慘白如紙的臉透出詭異的紅色。素色的衣裳為赤紅浸染,她緊緊護著那女人,長垣莫名有些煩躁。
“她一直在利用你,不殺你隻是因為魅妖生下半妖後就失去了自己攫取他人精氣的能力,唯有血親才可以輸送靈力。什麼母女情深,她不過是拿你當她貯存靈力的容器罷了。”
柳無靜恨恨看著他,“你胡說!你這賤人,如此挑撥,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裝得道貌岸然,不過跟你那個道士師父一樣,想騙這個蠢貨對你死心塌地罷了,你這淫夫!犬物!去死吧你!”
“阿娘!”柳心幾乎製不住她,劇烈的灼燙之後她已經失去了感覺,隻覺得整個人昏沉沉輕飄飄的。
長垣聞言想問柳無靜到底說的是誰,他心中有一個不可思議的設想,然而瞥見眼前的女子幾乎魂飛魄散,他收了收妖袋。
身上的灼熱褪去,渾身劇痛,她的手依舊緊緊抱著柳無靜。長垣走到她身前,歎了一口氣,握住她的手,金光源源不斷地送進她體內,然而她卻並沒有好轉,反而更加痛苦。
“你修煉的道術和她相衝,這麼做隻會讓她死得更快。”柳無靜冷冷道,口中似乎還帶了些許笑意。
“她要死了你很開心?”
柳無靜沒答,反興致勃勃問道,“你痛苦麼?”
“我為什麼要痛苦?她是你的女兒。”
“你喜歡她,道士動了凡心,破了戒,你會被逐出師門,甚至走火入魔,屍橫外野。”
“我沒有。”
“你有。”柳無靜獰笑著看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像鷹一般銳利。
“如果沒有,你早就聞到了這裡的妖氣了吧,她殺了好幾個人,你卻隻是守在這裡不讓她出去。她受了傷,你趕去救她,她要和我一起死,你就舍不得放過了我……還說你不喜歡?”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他淡淡望著她,眼中沒什麼情緒。
柳無靜又這麼盯了他一會兒,有些疑惑,“你不喜歡她?”
他沒理會這個瘋女人奇怪的問題,隻是從她懷中拉過柳心,“你體內還有靈力,給她輸一些,護住她的心脈。”
柳無靜抱臂笑著沒動,“不。”
長垣懷中的姑娘微微睜著眼睛,有些疲憊,她緊緊抓著的手顫動了一下,繼而鬆開了柳無靜。
長垣心中隱隱有些躁動,“你死不了。”
“最後這點靈力給了她,我會變醜的,再也恢複不過來了。”
他忍不住拉住她的手,強行要取她的妖丹,“瘋子。”
“沒用的,魅妖之間的靈力傳輸,你操控不了,殺了我你也沒辦法。”柳無靜笑了起來,看著長垣青黑的臉似乎很高興。
門驟然推開,柳言神情驚惶地出現在了他們麵前,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和姐姐,腳步沉重地走了過去。
“我來吧。”
他抓起柳心的手,圓潤飽滿的妖丹周圍縈繞著鮮豔的紫紅色,迫不及待地踴進傷痕累累的妖丹中,傷口漸漸愈合,柳心的臉恢複了血色,血絲褪去,眼神逐漸清明。
她抽了抽手,“夠了,阿言,你年紀小,靈力不足……”
她的目光在觸及他那顆瑩潤飽滿的妖丹時頓了頓,他的妖丹……不再是純正的紫色,而帶著點點紅熒,格外妖異。
“阿言,你的妖丹何時?”
柳言聞言有些猶豫,又有些害怕,“阿姐,我……我殺了人。”
“殺人?為什麼?”
“我不是故意的,阿娘說我要做男人才可以保護你們,要做男人就要和女人睡覺,她明明開始很高興,後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倒在我身上沒氣了……”
柳心心頭一窒,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她的指甲縫裡沁出血來,眼神通紅地望向了眼前的女人。是她,她的阿娘……
“阿娘,阿言才十三歲。他才十三歲!”
她幾乎瘋狂起來,紫紅的頭發全然朱紅,指甲烏黑,她拉住了柳無靜,“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對他?有我一個還不夠麼,你還要毀了阿言!”
柳無靜不閃不避,終於流露出隱藏多年的恨意,“為什麼?因為你沒用,要不是你尋不到靈力我至於讓阿言給我想辦法麼?一個兩個,都是沒用的東西!”
“既然如此,你殺了我們便是,他還這麼小,卻要受自己親生母親的坑害!”
“你以為我不想殺了你們?要不是你們,我的臉不會變成這樣,我不會老的這麼快,我也更用不著靠你們去勾引人為我輸送靈力!這一切都是你們的錯!我給了你們美貌,給了你們生命,你們這些隻會吸血的蜈蚣,反過頭來竟敢指責我!”
“柳夫人,魅妖相戀生子,本不會有任何問題。隻有與人類生下半妖,才會導致靈力轉移,母親變得和普通人類一樣迅速衰老。
這一點你在懷孕之前就知道了吧,你自己選擇了和人類相愛,心甘情願為他失去少年不老的容貌和魅妖之力,現在後悔了。卻將責任甩到尚未出世,無法可選的嬰孩身上。
樂是你享過了,痛卻要你的孩子替你承擔,未免太過無恥了吧。”長垣冷笑著看著柳無靜,“虎毒不食子,你這樣的怪物,早該死了,還在這裡叫囂。”
柳無靜抬頭冷冷地盯著他,氣得渾身發抖,那種怨恨,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生吞活剝。
她猛然伸出蒼老乾枯的魅藤化作刀尖朝長垣心口刺了過去,他正要運氣切斷,卻沒想到柳心忽然站了起來,擋在了他麵前。
魅藤插進了她心口,妖丹四分五裂迸裂開散落在地,柳無靜和長垣都震驚地看著她,她的血液像毒藥腐蝕著藤蔓,原本紫紅的魅藤迅速乾涸,化作漆黑的枯枝。
咕嚕咕嚕的聲音,隨著枯萎的魅藤響動,黑色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或許是與她妖靈相連的魅藤牽動著她的心臟,又或許是濃稠的血液讓他不適,柳心靜靜地站在兩人之間,眼神空洞地望著柳無靜。
兩端的人心臟都隱隱地抽痛,還沒來得及說話,柳心順著魅藤往前走著,像是沒有知覺似的,向柳無靜靠近,一根藤絲上牽動著兩顆心臟,紅線逐漸縮短,汗珠和血淚混合著落在藤上,發出滋啦一聲,她終於抱住了柳無靜。
柳無靜怔怔地,伸出了手,正要放在她背上,猛然自己的妖丹被她震碎。地上散落的妖丹縈繞著柳心周圍,圍成一個火針,瞬時赤黑的焰火包圍了他們。柳無靜不停地發出慘叫,柳心卻隻是緊緊地抓住她,閉上了眼睛。
柳言哭著撲進火海中,卻都被彈了出來。他拉著長垣的衣袖,“道長,你救救我阿姐吧,道長,求你了——”
魅妖魔化,無心無情,將至天下禍亂,荼害生靈。所以她自願和柳無靜一起在用自己妖丹設置的火陣中消亡。
火光之中,那雙赤紅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他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不知為何,那一瞬間,他想到的是她平日那雙靈動的紫水晶一般的瞳孔,是她甩在他麵上銀河一般的紫緞……
烈焰熊熊燃燒著,她的心被那根隱隱要斷開的魅絲拉扯著,鋸子一般磋磨著,可是已經不覺得疼痛了,更多的是癢。
心口那種螞蟻啃食的感覺更重了,恨不得撕開血肉切掉那圈肉。再用錘子狠狠打上幾錘,直到血肉模糊,血液中殘餘的靈力不再跳動。
她幾乎要炸開,指甲深深嵌進了肉裡,血像油一樣落在周圍,火勢更旺。就這樣快點結束吧,結束了,她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赤紅的熱浪中,一身白袍闖入了她眼中,帶著冬日的清冽,他朝她伸出了手,她本能地將尖利的指甲伸進了他的胸口,鮮血流了出來,與她的不同,帶著刺人的清香,眼前的人沒有躲避,仍拉著她的手試圖向她靠近。
“柳心……柳心?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