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垣的屋子極為素淡,木質家具一應光溜溜的什麼也不放,收攏在櫃子裡。柳心從窗邊翻了進去,屋內一盞巨大的燈架上點了五六隻蠟燭。隔著一架墨竹屏風,隱約有水汽一陣一陣飄來,撲在她臉上。
一陣腳步聲傳來,避無可避,她心中一驚,變成了一隻火紅的狐狸鑽進了浴桶旁的櫃子裡。
隔著縫隙,她看見長垣拎著一桶熱水走了進來,將水倒進浴桶中,他挽起袖子,露出一條白嫩的手臂,發力之處微微鼓起,青筋似一條青蛇蔓延而下。
探了探水溫,他掃視了一周,才開始解開腰帶。
脫下了那層寬大的灰色道袍,接著是夾襖,裡衣,抱腹……
圓潤的肩頭像蝴蝶翅膀,漸漸收緊至腰部,緊實的線條縱橫如山崗……
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然而此時水汽飄忽彌漫而來,模糊之間,他已經抬腳坐進了浴桶之中。
水色蒸騰將白玉浸染,漸漸成青粉交融,烏黑長發披散,素日清冷無神之人竟多了幾分妖異,他緊皺的眉頭微鬆,向後仰倒,呼出一口濁氣,高挺的鼻梁與光滑的下巴勾勒出完美的線條。
柳心不由心猿意馬起來,但很快罵醒了自己,現在不是沉溺美色的時候。得找鑰匙……
她從櫃子裡跳了出來,趁著長垣閉眼的功夫鑽進了他散亂的衣服中間,鑰匙……鑰匙……鑰匙……
在哪兒呢?
地上的衣服凸起一塊圓弧蠕動著,隨著動作,漸漸露出一條毛茸茸的尾巴,搖擺著。
長垣垂眸,拎著尾巴將柳心抓了起來。
她渾身一顫,心臟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完蛋,被發現了。
她劇烈掙紮起來,爪子一抓到他手,長垣不防鬆了手,她便直直地掉進了水裡。
水下清明一片,除了水就是長垣白花花的肉了,衣服裡找了,說明他不會貼身攜帶,那他會把鑰匙藏在哪兒呢?
思索的時候,她的尾巴不自覺搖晃著,濕噠噠毛茸茸的東西掃過長垣的身體,他臉色一滯,將柳心從水裡撈了出來。
嗷嗚嗷嗚——
被長垣再度抓出來,他臉上似乎比之前難看了。或許是因為她抓了他,她討好地叫了兩聲,驚訝地發現他身上似乎貼著什麼,珍珠衫似的金衣嚴絲合縫,裹在他身上,像是印在了皮膚上。
她方才在他腰間似乎看到一樣金色腰帶。
這就是……無法衣?
原來不是穿在外麵,而是貼在肌膚上,保護主人……
她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這衣服這麼厲害,如果她是長垣,那把鑰匙藏在無法衣裡麵,打個結係上去不就得了。沒有什麼比這更安全的了。
萬妖塔的鑰匙會不會也就藏在無法衣內?
正想著,她的頭忽然被一雙大掌摸了摸,她眯起眼睛,被迫承受著長垣的撫摸。
嗷嗷了兩句,表示抗議,長垣沒聽懂她的話,隨手拿過一塊糕點掰了一小塊給她。
柳心翻了個白眼,沒理會他。
長垣又嘬嘬了兩聲,她怒火更旺,她不是狗好嗎!誰要吃他手裡的破玩意兒。
長垣看著這狐狸偏過頭去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樣,抿了抿唇,抓過她脖頸淡淡道,“連東西都不會吃了,定然是在野外受了重傷,看來得在我這裡待幾日才能放你走了。”
柳心心頭一緊,現在趁他不防備還好,真要是待上幾天她肯定會被長垣看出來的。
這死道士!罷了,她忍!
小狐狸似乎能聽懂他的話,嗷嗚了一聲,他將她托在手臂處,張開手心,它便低下頭來舔食那糕點。
溫熱的小舌劃過他的掌心,酥酥的,麻麻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迅速從掌心傳遞又迅速溜走。
他盯著那狐狸,目光幽深,不知在想著什麼。
柳心覺得背後冷冷的,吃完了糕點,假裝閉上眼睛,窩進了他手臂。
一團軟乎乎的東西靠在了他懷中,他也閉上了眸子,放鬆地躺在溫熱的浴水之中。
柳心聽見了均勻的呼吸聲,她將腦袋從尾巴裡伸出來,看見長垣閉上了眼睛,這才肆意打量起他來。
果然貼進了才看清,他的身上有著細密的紋路,是無法衣的痕跡。
水泡不爛,那火呢?
她又看了一眼長垣,確保他已經睡著,於是在爪心聚了一團紫紅火苗,悄悄地貼近了他腰間。
紫色的外焰漸漸貼近,腰間的網衣仿佛提前預知了危險,發出明亮的金光,柳心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她知道這麼做有多危險,不過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先試一試,就算是被他發現……
火焰一經接觸,那網衣驟然收緊,發出一道金光將火彈了回去,狐狸毛反被火焰灼燒,柳心彆那力道重重彈在了地上,緊接著,那網衣便像活過來似的牢牢套在了她頭頂。
長垣睜開了眼,穿上了衣服,眼中已經露出了那種熟悉的冷意。
“原來是你。”
無法衣之下,她原形畢露,變回了妖身。
紫紅的長發及地,覆蓋在修長的身軀上,女子瞳孔呈現淡紫色,帶著幽光,緊促的眉頭之下試圖掩蓋著自己對麵前這男子的恐懼。
“道長,我是有苦衷的,你聽我說。”
那雙琉璃一樣的玻璃珠裡沁出晶瑩的淚水,眼尾赤紅,白皙小巧的臉上滿是淒楚,分外動人。
長垣卻似乎心硬如石,她還在用那套妖術對付他,他想。
“妖言惑眾,你自入山以來殺了多少人,難道有人逼著你殺人作惡不成?”
“我爹爹是大狐妖,他不日前被捉妖師重傷,奄奄一息。我必須段時間內收夠大量精氣才能救活他,青雲山集天地靈氣於一山,又香客眾多,所以冒險來此。”
“撒謊!東流縣向來妖孽不敢靠近,更彆說青雲山捉妖之名廣為流傳,尋常妖物根本不會來此。你來青雲山,處處接近我到底有何目的?”
“我喜歡你。”
長垣曜黑的眸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有那麼一瞬間的失神,他很快定了定心,目光冷冽,“若再胡言亂語,我便要請出掌門的打妖鞭了。”
青雲山如今的掌門的師兄赤練當年死於妖怪之手,他對於妖深惡痛絕,殺害妖怪的手段也極為凶殘,尤其是魅妖,總要刨根問底妖怪來青雲山的目的,若問不出來,便灌入洗妖水,腐蝕腸胃,用打妖鞭使妖皮潰爛,而後生生取出妖丹煉化,使妖灰飛煙滅才肯罷休。
柳心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寒噤。長垣審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她咽了咽口水,不行,若說出實話,長垣一定知道她想偷鑰匙,有了防備,就再難拿到了。
那雙漂亮的眸子滴溜溜轉了一圈,望向長垣時定了定,“我說的是真的,趙長垣,我喜歡你。”
話音方落,一道帶著煞氣的鞭子揮了過來,耳垂並左頰為鞭氣擦過,留下一道深色的血痕,幽幽散發著炙熱的妖氣。
她臉色一白,咬住了嘴唇,“你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除夕夜,下了好大的雪,我被一條蛇精追趕,中了毒,倒在竹林裡,是你把我帶回去給我解毒救了我。”
十年前……是他剛剛入青雲山的那一年。
除夕夜裡,大家都在一起吃飯喝酒,圍著師父說說笑笑。他作為最小又新來的弟子,被安排在竹林掃雪。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足足到了他的膝蓋,他雙腳凍得僵硬,鏟了許久的雪鏟出兩個血泡,又氣又傷心,一邊走一邊哭。
正好看見一隻火紅的狐狸躺在雪裡,濕漉漉亮晶晶的眸子滿是哀求地望著他,一個蛇頭從雪裡鑽了出來,伸著脖子就要落下致命一口。
他抄起鏟子鏟斷了它的頭,將那隻狐狸刨了出來。或許是感懷身世,他覺得它和他一樣孤單,一樣可憐,他把它揣進了自己胸前,一路走回自己的房間,用暖爐暖著,總算僵硬的身體軟和了一些。
但還沒等它恢複,夜裡喂它吃了幾塊雞肉睡下,卻反被它咬了一口,逃之夭夭。
看著眼前的柳心,那雙紅色的眸子變得熟悉起來,他心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情緒,卻仍淡淡開口道,“可惜最後被那畜生反咬一口,恩將仇報。”
“那是因為我弟弟剛好被你師兄抓住要做烤肉吃……”柳心有些心虛,弱弱道。
“不論是何緣由,妖魔狡詐多詭,不知善惡不知恩義,所以恩將仇報,作惡人間。世間妖物都該儘數誅滅。”
“誰說妖便無善惡無恩義?一樣有父母朋友之親,一樣有血肉痛快之感,若有不同,不過是你們人的偏見。”
說到此,怒氣一上來,她便分毫不讓瞪著他說起來。
長垣帶著淡淡的嘲諷,“既有同感,為何殘害人類,吸□□氣?他們的身體之痛,父母之傷,你便又沒有感覺了?”
“那是他們活該!”柳心冷笑道,“一個為病重的母親祈福,傷心不能自已,卻爬到了彆的女人床上。一個法事還沒做完,停靈扶柩的功夫就對我說如何愛我,為我掏心挖肺也願意。薄情寡性,無恥之尤,這種人活在世上也要禍害其他人,留命何用?”
她痛快說完瞥見長垣緊皺的眉頭,心中才後悔起來,她收斂起那副銳利的爪牙,縮回了頭,細聲道,“他們對妻子不忠,對父母不孝,何能為人?我不過是替天行道。”
長垣久久沒有說話,隻是緊皺著眉頭盯著她,似乎要將她身上看出個洞來。
她試探性地抬起頭,挪了挪步子,擺出她最擅長的姿態與最完美的神情,低聲道,“道長,我是真的喜歡你,不然你跟我……”
話還沒說完,一陣巨風卷起,直衝她鼻孔、耳朵、喉嚨而來,眼前一黑,接著整個身體天旋地轉,她便滾落到了一個陌生漆黑的地方。
???
道長?
長垣道長——怎麼了?
她扶著膝蓋站了起來,在黑暗中摸索著,摸到了一個軟乎乎的皮製的東西,她整個人撞了過去,卻瞬時被兩側夾擊,包裹收緊不能動彈。
柳心咬牙,這是……收妖袋……
合著她軟硬兼施,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還是要殺了她是吧!這個賤人!
“該死的,趙長垣!姑奶奶跟你說了這麼多,你都當狗屁了是吧!”
“趙長垣,你放我出去!你這個無心無情,是非不分善惡不明,就知道念經修行的破道士!你修的什麼破道!成的哪門子聖人!你連基本的同理心都沒有,你就是個冷麵冷心的怪物!還說我是妖,我看你才是妖怪!
臭道士!
×&%¥#@……”
長垣望著那蠕動的袋子,聽著那妖怪的聒噪,皺了皺眉,撚了個決。一道金光飛過,束緊了口袋,那袋子又劇烈響動了幾下,很快全然沒了聲響。
他閉上眼靜坐片刻,卻仿佛又聽見了那妖怪的聲音,他睜開了眼,起身將腰間的袋子解下放在了枕下。
滿天繁星伴著銀河從長垣腳下流過,他坐於石上,腦中滿是那道聲音。
我喜歡你,喜歡,喜歡……
喜歡是什麼?
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他喜歡吃栗子糕,喝鬆針茶,但是若是沒有,吃米糕喝清水也可以。絲綢錦緞做的衣裳固然好看,但普通棉布也可以。人活世上,唯有道法真理可追尋,其餘皆是身外浮華,對於世上的一切,他都沒有過於強烈的好惡,都不曾真正放在心上,所以像那妖怪那樣的“喜歡”是種什麼樣的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