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她(1 / 1)

七殺 葳蕤玳瑁簪 6548 字 2個月前

被緊緊包圍著的身體終於隨著袋子的鬆懈得到釋放,她坐在黑暗裡,望著一片漆黑,眼裡閃現過赤紅、白色、赭色、藍色……

她想到了柳言,他那麼小,進了萬妖塔之後有沒有被欺負,過得高不高興,還記不記得他。

起初她很擔憂,幾乎不能有片刻安心,但後來隨著時間推移,長垣還沒有對她做什麼,她漸漸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長垣回來了。

她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正在一片竹林之中,眼前是長垣那張平靜無波的麵孔。

他向前走了兩步,她一把後仰,手上緊緊抓住了一隻竹棍。

長垣頓住了腳步,隔著兩步的距離伸出了手。

柳心緊張地閉上了眼睛,卻感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在自己身上流淌過,她的傷口開始愈合,帶著涼嗖嗖的痛感。

她愣住了,他在乾什麼?

為她療傷?

長垣的睫毛很長,又直斜著下來,垂眸時半輪黑瞳看不出情緒,讓她的心提了起來。

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這麼靜靜地專注地看著她,傷口逐漸愈合,她猜不到眼前人究竟是什麼打算,像貓抓老鼠般逗樂,還是要置他於死地……

她突然惱怒地推開了眼前之人,“你要殺要剮就說個痛快話。”

女子身上原本駭人的傷痕此刻已幾乎恢複,

忽而一隻鐲子套在了她手上,長垣收回了靈力,往溪流間坐下。

“我不殺你。”

柳心莫名看著他,不明白這道士在玩什麼把戲。“為什麼?”

“修行之人,渡己也當渡人,你本性不壞,若能潛心修煉,走上正道,也是好事一件。”

她聞言心中忍不住冷笑,這道士想度化她?她是好是壞幾時輪到他來評價?我看度化是假,這道士動了心是真。看來她的話還是管用的,即便他不喜歡她,但女人的傾慕於任何一個男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不會引起厭惡,道士……也不例外。

不過這是好事,她心裡笑著,臉上卻依舊是那副表情。

“多謝道長,我以後一定一心向善,絕不傷人分毫。”

柳心貌似感激地看向長垣,而後就要離開,然而剛走出幾步路便被一股巨大的力吸了回來,她抓住了手邊一棵竹子,腳尖抵在地上才堪堪停住。

她錯愕地看向石上那人,“什麼東西?你對我做了什麼?”

長垣閉目打坐,並未睜開眼。

“你的心太躁,過來隨我一同修煉吧。”

她冷哼一聲繼續向前,卻又被那力拉了回來,意識到了不對,她看了看手心多出來的一道竹紋印跡,“這是什麼?”

“我給你下了禁製,往後我的命令若不遵循,就會像現在這樣不能離我半步。”

“憑什麼!那你豈非對我為所欲為!”

“不會是無理的要求,不過讓你隨我修行而已。”

“我是妖,我不修......”

柳心的反駁在長垣的手摸到捉妖袋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她抿著唇氣鼓鼓地瞪著長垣,腳下卻聽話地朝他走了過去。

“怎麼修?”

“坐下來,我教你心決,放鬆身心,摒除雜念,感受天地之氣。”

柳心跟著長垣在溪流中的石上坐下,跟著他念著,漸漸長垣已入佳境,她則悄悄睜開了眼,將手伸進水裡無聊地劃著。

冬日的溪流不如往日那般激切,夾雜著寒冰的水流緩緩撫過圓潤的小石,起初是帶著點點灑金,漸漸的,日落月初,一片銀輝灑在水麵。

長垣睜開了眼,身旁的妖怪早已睡得橫七豎八,也不嫌硌得慌,側臥在離他最近的一塊石頭上,裙擺和鞋子濕了一片。

柳心似是感應到危險,突然張開眼,長垣那雙冷得能滲出冰的眸子就在眼前。

她連忙坐起身,恢複到了打坐的姿勢,“我...就睡了一小會兒,我一直在默念呢。”

長垣卻已從石上走了下來,甩了甩袖子往前麵竹林處走去,“已經結束了。”

柳心聞言立刻跳了下來,一個閃現出現在長垣身旁,臉上露出了笑容,“那我可以回去了。”

“明日卯時,仍舊在這裡,往後也是。”

“卯時?天都沒亮啊!要不然辰時?”

眼見他手指微動,柳心眼皮一跳,諂笑道:“一日之計在於晨,道長又要修煉又要處理山門事務,確實該這時候練功。卯時好,卯時空氣也好,我明日一定準時在此恭候。”

兩人穿過竹林,先到了東廂,長垣與柳心分道揚鑣,看著長垣離開,柳心對著他背影啐了兩口,恨恨躺回了床上。

一連幾日,天還不亮,雞都沒叫喚,柳心就爬了起來。常常不願意走路,迷迷糊糊一個閃現,或是閃到雞窩裡,或是閃到廚房,把小道士嚇了一跳,以為自己眼花,卻見下一瞬這女子又嗖得消失了。

她聽不懂長垣的道術,更不想理會那些嘰裡呱啦難以理解的話。

所謂日月天地精華,坐上一日還抵不過她抓個人吸上片刻的功力,難怪這些道士修煉一生都不一定得道,說起來這青雲山得道成仙的人還在赤練那一輩的上一輩,也不過四五人罷了。

她不由得暗中嗤笑,心中起了旁的心思。

已經好幾日了,沒抓人也沒吸精氣,她難受得緊,柳言的事也不能再拖。

日近西斜,交錯的竹影覆在長垣身上,他閉目清修,幾乎與竹林融為一體。

柳心暗暗離了軀體,分身來到竹林深處,她聞見了人的味道......

幽沉的琴聲在竹林中四散開來,一低一揚,書生尋著琴聲繞過曲折的小徑,停住了腳步。

集雀振翅,鬆雪垂落,暗紅的裙擺施施曳曳卷起幾片落葉。

那女子臉色凍得通紅,垂首專注於弦上,手指修長如玉。

似乎注意到來人,她抬起頭來,那雙眸子便如枯井清潭,水中幽月,盈盈綽綽,攝人心魄。

“公子,識此音否?”

交錯的軟枝承托著男女顫巍巍搖晃著,朱紅萬點飄飄灑灑從枝頭墜下,落在烏黑的發髻上,一道金光閃出,那些曖昧的花瓣便從身上儘數落在地上,烏靴毫不留情踏過,仰頭望著他們,眼中寒意甚雪。

柳心雙手垂下,飽滿白皙的肌膚上滲出薄汗,帶著饜足的倦怠,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的來臨。

這書生是個處子,精氣醇厚,可惜就是太瘦了,一點力氣沒有,下次得換一個......

正想著,忽而一股力從下而來,樹枝斷裂,她整個人掉了下來。

哎呦!誰啊!

石上柳心猛然睜開眼,潺潺的流水與竹葉撲簌簌的聲音在寂靜的竹林中格外明顯。身旁的道士銳利的目光盯著她,她不由得心中一緊,咽了口口水。

完了,他發現了。

長垣掌心那團金色的光圈悠悠轉動著,似乎下一刻就要朝她圈來。

趕在他動作之前,她按住了他的手。

長垣冷冷甩開她,“為何又要害人?”

“我沒害他,他沒死,不信你去看。”

長垣現在知道了她是妖,她還沒蠢到弄死一個人的地步。

“你吸食他的精氣,讓他身體受損,難道要死了才算害人?”

“那書生獨自在山裡讀書,整日幻想著與狐妖鬼怪豔遇,若非我今日幫他他早就憋死了。我出力,他出精氣,你情我願,各取所需的事,怎麼叫害人?”柳心說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似乎真的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長垣眉心直跳,忍怒道:“這是無媒苟合,放亂□□,不叫你情我願,各取所需。”

“在床上就行,在樹上就不行,有人介紹就是敦倫,你情我願就是□□?道長,世人若都像你一樣古板那天下生靈早都滅絕了。”

柳心翻了個白眼,長垣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說這個問題,“可你並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你,你們素未謀麵,卻行此事,不過是為以歪門邪道提升功力。長此以往,助生不正之風,天下大亂。”

“不與你們相同就是歪門邪道嗎?道長怎麼知道自己所行之道就不是歪門邪道?”

“天下人公認,不損人不傷己之道便是正道。你吸人精氣,是傷人,出賣自身,是害己,孰正孰邪,了然分明。”

柳心聞言冷笑,“道長還是沒弄明白,是正是邪,是好是壞,都不過是從道長你自身出發看待,我與他們歡好,並不覺得折辱,也不覺得羞愧,這個中自有男女滋味,又可提升修為。道長自己不與人事,苦行清修,便以為這對我而言是折辱,是損害。”

“長垣道長,以為能左右天下人所思所想,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冥頑不靈。”長垣冷冷吐出四字,“看來這些天教你清修靜心不過徒勞,你也不過曲意奉承,絲毫不知自己所犯罪業,也罷,那我今日便教你知道錯在何處。”

長垣念了個口訣,柳心手心的那竹紋印跡忽然閃爍起來,瞬時她感到頭疼欲裂,幾乎站立不住,像千萬隻螞蟻鑽進了腦袋裡啃噬她的腦漿吸食她的血液,它們四散開來,在每一處啃咬,同時又有人拿著繩索要將她的頭顱勒住,幾要崩裂開來。

她在地上打著滾,流著淚求饒,“我錯了,我錯了,道長,是我不對,我不該迷惑那書生,不該用妖術吸他精氣.......”

長垣仍在念決,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

柳心連咒罵他的功夫都沒有,劇烈的疼痛蔓延到身體各處,她的胃部也開始顫抖,像一塊巨石滾入身體裡,眩暈疼痛混為一體。

幾乎沒有思考,她把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都背了一遍,“我不該隨意與男人交合,不該貪功冒進,放蕩□□,不顧羞恥,不顧人倫,我不該偷懶不練功,隻想著輕鬆玩樂,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不會再犯錯了,道長饒了我這一次吧......”

柳心疼得眼淚鼻涕直掉,哭得渾身冒汗。

“該饒恕你的不是我。”長垣的聲音不疾不徐地飄入她耳邊,又迅速從另一隻耳朵溜走。

該死的王八蛋!不是他是誰!除了他還有誰這麼折磨她?除了他,還有誰將她害得如此淒慘!

“道長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如若再犯你就直接殺了我,不必再留情,我保證......”

柳心開始大哭起來,那聲音尖利淒涼,長垣皺起了眉頭,有些後悔選了她這隻妖做什麼渡人向善的蠢事。她根本沒想著思考,隻是憑借本能想逃避懲罰遠離痛苦,一隻又壞又蠢還懶的妖......

擔心她的哭嚎將長老和弟子們引來,長垣終於停下了那咒術,冷冷看了她一眼,“天生萬物,天神造人,人天生帶著罪孽降世,終其一生彌補過錯,贖清罪業。舊罪未清,反添新業,對不起的人是你自己,有資格寬恕你的也隻有上天。”

那道身影撐在地上劇烈喘息著,聞言身體微微一頓,“什麼意思?”

她抬起頭,發絲淩亂地貼在麵頰上,眼中帶著些許複雜的情感,或是不屑或是困惑,“你的意思是我天生有罪,活該一輩子受罪?照你的意思,世間生靈就不該生出來?”

她嗤笑了一聲,汗珠貼著鬢邊從下頜落下,“那道長今日站在這裡又是何故?”

他一個有罪之人又有何資格批判她的罪過?

“前世之罪,今生之業,人生於世,便是將上輩子的罪孽還清,以贖罪為畢生事業。長垣七歲喪父,八歲喪母,兄弟俱無,師門亦屠,形單影隻,獨行於世。亦是前世之罪,罪孽深重。

故而一心向道,不敢輟息。”

柳心望向他的目光顫動了一下,繼而故作不屑道,“人死如燈滅,虧你還是個修道的,比我這個妖還信什麼前世今生。你自己一人倒黴,一人不順,不代表所有人都像你這般,不說山下那些大富大貴之家揮金如土,眠花宿柳,一生無憂,便如我,我睡過的男人沒有十個也有一千,環肥燕瘦冷熱美醜都有,雲遊四海,來去自如,男女之樂嘗遍,修為也比尋常小妖高深。若是換做尋常人類女子,為俗世規矩束縛著,一生隻能綁給一個男人,運氣好了夫妻和睦,運氣不好被打死了都沒人收屍。道長倒是說說他們是來贖罪還是來享福?”

“無罪有罪,罪有千等。無罪得道成仙,有罪降世為人,罪深多坎坷,罪淺多福澤。但既然為人,必有自己的罪業,貧寒之家以飽暖之憂為苦,富貴之家以紛繁情事為苦,人有人的苦,妖有妖的苦,此生未完,來世仍續,故而人有輪回,仙家無痛。”

長垣漆黑的目光落在了柳心身上,“何況柳姑娘當真無所苦麼?”

柳心心中一顫,避開了他的目光,“所以道長贖罪的方式便是折磨我?”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誌,勞其體膚,長垣所為不過為引姑娘心向正道。”

“如何算向了正道?”

長垣想了想,“思無邪,氣正清,則道成。”

......

“思無邪,氣正清~”

柳心如是學著長垣的冰塊臉給宋璋看,惹得她笑得端不住手裡的茶水。

“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怎麼修煉,整天念那個經書,嘰裡呱啦,把那個虛無縹緲的道傳給彆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楣撞上他了!”

她一邊說一邊挽起袖子伸出手臂給宋璋看,“你看我,你看我這張皮......”

宋璋順著她所指處看去,原本白皙的手上生出幾條血絲,隱約可見,柳心豎了三根手指,痛心疾首道:“三天了!我都三天沒吃東西了!”

宋璋笑道:“他不讓,你就不會偷吃?”

柳心瞬時一蹦三丈高,“早上天不亮就跟著去竹林坐那塊破石頭,中午去他那裡抄經書,下午他處理完門派事務了又得跟過去清修,他老人家好好坐著,讓我砍竹子撿柴火,到半夜才回來。我哪來的功夫偶遇男人去?”

“他隻想著渡人渡人,拜托,他知不知道我們魅妖天生靠食人淫念精氣存活的,再這麼下去,我妖魂都要散了,他渡個鬼去啊!”

柳心說著,忽見宋璋下一刻拿了剪刀在指尖劃了一個小口,帶著香氣的血液便嘀哩哩落儘了茶盞中。

“你乾嘛?”

“除人精氣,同類的妖血應該也可以,正好我夫君回來的日子也近了,為保萬無一失,便宜你了。”

柳心接過茶盞飲儘,不忘吐槽,“也不知究竟便宜了誰,照你這樣傷害自己,能有子嗣就怪了。”

“沒有就沒有吧,妖和人的孩子生出來怕不是個怪物……”

柳心目光微動,“說得倒也是,妖和人注定是沒有好下場的。”

“我可沒這麼說,你這是咒我呢——”

“喂——”

宋璋不知為什麼,柳心的情緒忽而低落下來,她走後柳心早早關上門吹滅了燈,任由窗外的月光鋪灑在床上,不像往日一般拉上簾子,她隻是合上一層薄薄的紗簾。

月光順利鑽進來,她伸出了雙腿,仿佛在竹林的那塊石上將腳浸泡在水流裡一般。

跟著長垣坐了這麼久,她倒有些習慣這冰冷起來。

太過熾熱往往灼燒自己,唯有冰冷讓人在沉寂中清醒。

然而越是想清醒,越是思索,頭腦就越是發熱,她覺得渾身都有些滾燙起來,煩躁地起身倒茶,壺裡卻是乾的,她轉而拿起宋璋送來的一壇冷酒,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冰涼的,甜滋滋的酒劃過喉頭,暫時安撫了躁動的大腦,連那酒壇墜落的碎片劃上了手心也未曾感覺到。她隻覺得腦中的那團火焰漸漸四散開去,化作一股暖流,向四肢蔓延開去,像溪水劃過圓石,輕輕的,緩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