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寢(1 / 1)

竊鉤 瀟方方 4471 字 2個月前

穆安緩緩將全身浸泡在湯泉中,溫暖的水流漸漸驅散了她一路上積壓的寒意,整個人頓時放鬆下來。她微微閉眼,享受著這片刻的安逸。

一個小宮女捧著藥包和花瓣走了過來,輕聲道:“娘娘,泡澡的藥包和花瓣,您要放嗎?”

穆安不置可否,隻道:“此處沒有彆的宮女伺候了嗎?”

宮女手一抖,慌忙低頭,以為是新得寵的妃子在責怪自己。她忙不迭地轉身,卻發現穆安的目光並未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望向一旁添熱水的景玉。

景玉放下木桶,站直身子,輕笑一聲:“宮女們細皮嫩肉,哪能做這種粗活?這種活兒當然是交給宦官做了。”

他緩緩轉身卻又故作無意地補充道:“娘娘不必介懷,宦官是算不得男人的。”

穆安閉目,不再去理會這個存心與她不痛快的人。

蒸騰的水汽縈繞在她周身,帶著幾分朦朧,穆安有些頭腦昏昏。

正當她昏昏欲睡時,一雙大手突然扶上的穆安的雙肩。

“大膽!”穆安立刻清醒過來,厲聲嗬斥道。

手立刻從她身上移開。

穆安回頭一看,發現是一個老嬤嬤。

守在外麵的宮女趕緊上前回話:“娘娘,桂嬤嬤按摩的手藝是極好的,隻是她天生聾啞,並無意冒犯娘娘。”

“我不需要什麼按摩。”穆安有些不耐煩地道。

“可是……”

景玉適時出現,擺擺手道:“無事,你們先退下吧。”

他又拎起一桶熱水往水池裡倒,水麵泛起陣陣漣漪。

穆安毫不避諱地看向他,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穆安突然有些看不慣他這幅明明野心勃勃還故作謙卑的樣子。朝著景玉的方向,穆安忽然揚起腿,帶起一陣水花,不偏不倚地濺到景玉身上。

景玉也不惱,眸光微挑,反而問道:“娘娘可是緊張?”

穆安挑了挑眉,“怎麼?景大人難不成有經驗要傳授?”

景玉的眼中閃過一絲玩味,語氣不疾不徐:“奴在內宮伺候多年,經驗自然是有的。陛下年事已高,侍寢的娘娘前半夜入宮,後半夜就能離開了。還就是陛下不喜歡扭捏的,也不喜歡彆人叫得太……”

“停!”這回到底是穆安臉皮薄,她急忙打斷,眼底的羞澀與惱怒一閃而過。

景玉淺淺一笑,從水中抓起一把花瓣又放下。

穆安微微皺眉,想到沒有生養過的嬪妃是要殉葬的,即便再不情願,若是有機會能得一個孩子也能多一筆勝算。

“我洗好了。”穆安睨了一眼景玉。

景玉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他拍了拍手,一隊捧著絲綢的宮女陸續進來。景玉朝幾人點頭示意,便緩步退出。

強忍住不自在,穆安從水中起身,一排宮女趕緊圍上去為她擦乾身上的水珠,又取來一件薄得像紗的寢衣為穆安換上。

又過了許久,穆安總算收整完畢,領著她往內宮去的人還是景玉。

皇宮中這麼多內侍,穆安不信就這麼巧,偏偏能讓自己屢次遇見這個人,“你今日是故意來這的?”

“奴不放心娘娘,確實與同事換了班。”景玉大方地承認了。

穆安心中微微一凜,目光不自覺地閃了閃,卻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強忍住內心的波動,跟著景玉向內宮走去,麵對宮中那些紛繁複雜,偏偏每次都能在關鍵時刻遇到這個人。

到了正殿的門口,景玉就不再向前了,穆安腳步不停,穿過一係列紛繁複雜的陳設往裡走了。

皇帝的寢宮極大,穆安攏了攏衣裳,試圖隔絕那股說不清的寒意。

隔著一塊紗幔,穆安已經看見了燈火下正在寫字的人影。

穆安停在不遠處,軟糯糯地喚了一聲:“陛下。”

紗幔後的人聞言快速寫下最後幾個字,便將筆置於案上。

穆安眼睜睜看著那個人影動作,放筆、起身、掀簾,然後向她走來。

此刻她不得不承認這個親自在馬背上打下天下的皇帝自帶一股壓迫感。

“你今年多大了?”皇帝問。

“妾前不久剛滿十六歲。”

“五公主也才十五歲,她今日還來向我請安了。”

五公主正是貞妃的女兒。皇帝在此時提起自己女兒,穆安可不覺得他是因為納了一個與他女兒一般年紀的妃子而不好意思。

“桌子上有一道聖旨,你去看看吧。”

穆安有些不明所以,但隻能照做。她繞過眼前的帝王,走向那紗簾後的書案。

穆安俯身細看那道聖旨上的字。

她一一細細讀來,這是……後宮妃嬪的殉葬名單。

穆安看得膽顫驚心,這名單上有大大小小十餘人,那日與她打葉子戲的貴嬪孫氏、昭容李氏,甚至還有誕育了五公主的貞妃王氏都赫然在列。

穆安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隔著紗簾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滿是悲憤。

她知道召國一直以來都有後宮殉葬的規定,憑什麼這樣一個殘忍國家可以踏平晟國的山河。

緊接著穆安立刻注意到,這份名單上並沒有自己的名字。

“你覺得如何?”

“陛下正值壯年、身體康健,何必為這些煩心事多思?”穆安止住聲音中的顫抖,陪笑道。

“你把上麵那張聖旨掀開,下麵還有一張。”

穆安聽話照做,她小心翼翼揭開這份滿是血淚的殉葬名單。

下麵這張聖旨是……

“貴妃趙氏,德貌雙全,有皇九子。其於宮中,以身作則,倡導風化,使得後宮秩序井然,嬪妃和睦,子女皆承教化之澤。”

“朕念及其之賢德,實乃天下女子之楷模,國家之福祉。為彰其功,表其德,特下此詔,冊封貴妃趙氏為昭平皇後,皇九子宣玖冊立為皇太子。”

“陛下這是?”穆安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趙貴妃受儘恩寵也曾經生育過大皇子和八皇子,卻一直沒有被冊立為皇後。

陛下就算想封後了,可給她看聖旨是什麼意思,穆安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但身體的顫抖卻出賣了內心的慌亂。

“妾不明白……”

穆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從這狹小的空間裡尋找一絲勇氣。

“朕這個皇帝也不好當啊,”皇帝低笑一聲,自嘲的語氣在空氣中回蕩,“朕的母親、妃子、兒子統統在算計朕。”

“你可知朕為何不一並處死九皇子?”

“妾惶恐。”穆安的心臟猛地一跳,連忙行了一個跪拜大禮,她的背後的冷汗順著脊背滑落,掌心已經濕透。

皇帝這話是承認了是他處死了姐姐。

召國皇帝朝她走來,一手握住她的半個下巴將她的頭抬起,令她不得不看向自己。

皇帝的目光冷冷地劃過她的臉龐,穆安猛然瞪大眼睛,隻覺得對方要吃了自己。

“陛下……”穆安眼中含著淚水,聲音哽咽。

“我要你修書一封,”皇帝語氣冷峻,不容置疑,“我念你寫。”

穆安連忙起身,低聲稱是。

皇帝拿起旁邊的酒壺,灌了一大口,仿佛要借酒驅散心頭的煩躁,緩了一緩才開口。

“廣王親啟。”他說道。話音剛落,穆安感覺到一滴冷汗從鼻尖滑下,她迅速拭去,但雙手依然止不住的顫抖。

“堂兄於北楚國之事,吾已儘數知曉,然竇懷身處南州,生死不明,周將軍業已暴露,無力回天,迎回堂兄之事,望君再覓人選。”

穆安的手指死死抓住筆杆,仿佛抓住了最後一絲理智,她認命地閉上眼睛,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她終於明白,他們多年自以為的謀算,根本逃不過皇帝的眼睛。

苦中作樂的一點是,她關於周將軍假做降臣的猜測是對的,那麼周貴嬪的死也就不是意外了。

都是這個皇帝的錯,穆安心中憤怒,可不敢有絲毫地顯露。

“召國戰況部署吾已尋得,特一並奉上,以表誠意,望君勿失言。” 那筆下的字跡已經不再平穩,顫抖著留在紙上。

“寫好了嗎?” 皇帝冷聲問。

“是。”穆安的聲音幾乎沙啞。

“你這字都抖成什麼樣了。” 皇帝拿起她剛寫好的信,眉頭微微一挑,明顯不滿意。

“飲盞茶,再重新謄一遍。”

“是。”

穆安將信快速重新抄寫了一遍,這回皇帝滿意了。

她閉起眼,快速平複起情緒。

皇帝知道了晟國還有一位皇室遺孤逃到了北楚,知道了他們並不是這些年裡裝作的那樣乖順。

一切都朝著最糟糕的方向演進。

“妾不明白……”穆安好像被嚇壞了,顫聲道。

皇帝睨了她一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加不明白。”

穆安哭著搖搖頭,她在賭,賭皇帝知道穆鈺、周貴嬪和宣璨勾結,可她是毫不知情的。

皇帝從穆安手中接過筆,重新回到書案上。他拿起那份尚未落璽的殉葬名單,快筆在上麵多添了一個名字。

穆安知道,那是自己的。

“你們女子究竟想要什麼?”皇帝突然拋出的問題打斷了穆安的思緒。

“趙貴妃說不願意做皇後,朕便隨她了。”話畢,皇帝將那張封後的聖旨丟進了火爐中。

穆安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當年朕還是皇子的時候,為一統南方立下了汗馬功勞。你的父親是個好皇帝,隻可惜擋了朕的路,但將來召國的天子會留著你們家的血脈,他泉下有知也會欣慰吧。”

“但你們,朕留不得。”

穆安的嘴唇緊緊抿起,任憑眼中淚水模糊視線,也沒有發一聲。

“朕對你們家已經是仁至義儘,你們還要勾結朕的兒子暗中生事。” 皇帝的聲音變得冷厲,“正是太叫朕失望了。”

穆安滿臉淚水,朝著召國皇帝重重磕了一個響頭,聲音微弱:“妾尚年幼,文寧郡主身子一直不好,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你們自然是成不了什麼氣候。” 皇帝語氣冰冷,“我還用得到你,等這隻蠟燭燃儘你就回去吧。”

皇帝的聲音依舊冷漠,卻帶著一種讓人絕望的決絕。

穆安低垂著眼簾,此刻方知自己身在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