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烏雲低垂,穆安站在郡主府的高窗旁,注視著遠方的山巒,心中掠過一絲冷意。
自她有記憶起就生活在這座府邸中,竇懷已經被刑部帶走,穆錦結結實實病了一場。郡主府說是一切如舊,實際上護衛和侍女已經換了一批。
穆錦倚坐在床上,她這幾天氣色好了許多。見到穆安失神的模樣,她輕輕撩起對方額前的碎發,從身後拿出提前準備好的衣服。
夜幕降臨,穆安親自點燃了柴房。
看著那一簇簇火苗跳動,又迅速蔓延開來。那火光透著心中未曾言說的絕望與決絕,漸漸吞噬著郡主府的每一寸土地。
“快來!”穆錦已經等候多時了,她一把拉過穆安的手,帶她匆匆上車。
穆安報之以一個淡淡的笑,現下她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
馬車在黑夜中快速奔馳,越走越遠。她們的背後,火焰已經將原本奢華的府邸吞噬,濃煙彌漫,火光映照在遠處的天際。
竇懷的囑咐她都一一記下了,覆巢之下無完卵,最後拚一次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
今夜城門亥時換班,她們必須早點趕到。
馬車行駛了數裡,轉過一個角落,前方的道路突然被一群人擋住。穆安心道不好,立刻讓車夫停下。
車簾微微撩開,穆安透過窗子看出去。前方的街道上,一支豪華的車隊正占據著整條道路。
一見那一排排華麗的馬車與隨行的侍衛,便知對麵排場不小。
馬車的簾子微微飄動,穆安命車夫後退到人群中。
對麵的幾位隨從舉止囂張,似乎並不打算讓出道路。
兩人在車中等了好一會兒卻絲毫不見動靜,“什麼人的車駕?怎麼這麼晚還占道?”
穆安忍不住低聲咒罵,掀開車簾仔細看去,又見那車隊正前方還聽著一輛馬車,兩隊人劍拔弩張誰也不讓著誰。
穆安心中更是窩火,囑咐車夫道:“你去打聽一下,是什麼情況?”
車夫擠到人群前麵一陣詢問,複命道:“是貴妃娘娘娘家的車駕和某個貴人家撞上了,兩人都不肯先讓路,正僵持著。”
穆安皺緊了眉,她不清楚召國皇帝後宮的事,可這個盛寵又跋扈的貴妃誰人不知道,就連貴妃的娘家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眼下看來是過不去了,時不等人,穆安一手扶住穆錦,兩人從馬車上下來,隻帶了必備物品,現在還有時間,等出城了再從長計議。
好不容易越過了擁擠的人群,穆安鬆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匆匆而來,穆安抬頭看去,燈火中一道修長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人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之上,騎者身姿挺拔,衣袍如風,麵容被微弱的天光勾勒出一層冷峻的輪廓。
是宣璨!
兩人就這麼打了一個照麵。
宣璨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皺著眉嘴角勾起一抹淺顯的笑意,隨後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聲音不疾不徐地傳來:“你先等等。”
說完宣璨掠過二人往車隊的方向去了。
這話裡帶著不容拒絕,穆安可管不了這麼多,拽著穆錦就往人堆裡鑽。
他給大姐姐下藥的事還沒個結論,怎麼陰魂不散的,知道跑不了,穆安忍不住腹誹。
聽穆錦說,二皇子宣璨已經受封廣王,他的生母是被召國皇帝逼死的,連同他也不受皇帝待見。
五年前,召國與北楚交戰,丟了雲川,出身北楚貴族的孟賢妃自刎於宮中。如今召國與北楚戰事激烈,召國已有敗象,現下廣王的身份有些尷尬了……
兩人走不了太遠,很快就被追上。
“我不喜歡不聽勸告的人。”宣璨勒住韁繩,馬蹄高高揚起,他緩緩開口,語氣有些漫不經心。
見宣璨來了,穆錦閃身擋在穆安身前,態度依然保持恭謹,“文寧郡主和自家妹妹外出,一時忘了時辰了,望廣王殿下高抬貴手。”
宣璨冷冷一笑,看向二人,片刻後方道:“儀妃自戕,父皇有點不高興。”
穆安聞言一愣,心頭猛地一震,幾乎是吼出了聲,“儀妃是自戕?這不可能!”
她們姐妹的命是父皇母後拚命換來的,當惜之如金,不輕言死。
穆錦神色如常,道:“在這深宮之中,誰能活得安穩?宮中自戕的嬪妃也不止儀妃一位。”
宣璨抿抿嘴,知道對方意指自己的母親,顯然是不高興了。
“我勸二位不要在這個時候惹惱了父皇。”宣璨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們,隨行的人也到了,徹底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穆錦又道:“廣王不如借一步說話吧。”
宣璨卻並不當回事,“我還有要事,沒有時間與你們多費口舌。”
“你們母族出身北楚算是與我同族,我憐你們姐妹孤苦才屢次勸告。但我生平最煩麻煩,今日我們談話的已經太多了,二位要是找死就請便吧。”
“或者我也可以向父皇揭發,你們今晚究竟要做什麼,不如交給父皇審一審。”
穆安忍不住朝穆錦的方向瞥了一眼,穆錦欠欠身又道:“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是北楚,殿下的舅舅正在前線與召國作對,我們姐妹是晟國王室也是北楚貴女的遺孤,若是儀妃與文寧郡主先後遭遇不測,怕不是又給了北楚一個不言和的借口。”
“妾無意冒犯殿下,天地遼闊,我們姊妹隻求一個棲身之所。”
宣璨仿佛被逗笑了,“我隻替父皇分憂,你是太小看了召國了,還是真把自己當回事。”
穆安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
如今大姐姐身故,竇懷被流放,隻剩她與二姐姐相依為命,皇帝多疑,召國外患不斷,讓她如何能安心繼續過這種受人擺布的日子。
可她又能做什麼呢……
“三皇子。”穆安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冷意:“若殿下真心希望能夠為聖上分憂,不妨考慮一件事。”
她停頓了一下,注視著宣璨那張看似平靜的麵孔,暗中觀察他是否有任何微妙的反應。
“我想此時若是廣王願意納一位晟國公主入府,聖上會不會開心點?”
聞言宣璨一愣,隨即咧出一大大的笑容,可這笑不達眼底,令人生畏。
“好啊,我府上姬妾多你一個不多。”
他俯下身,控製住來回踱步的馬兒,似是仔細打量起穆安。
穆安的心臟猛地一跳,卻保持鎮定,目光冷靜地看著對方,“妾入廣王府一月後,文寧郡主憂思成疾,不治而亡。”
宣璨嘴角輕抿,起身與她拉遠了距離,“你不會真的以為你能和我談條件吧。”
穆錦不安地扯扯穆安的衣角。
“我可以答應你。”宣璨又一次貼近她,小聲說道:“我在封地有彆院可以安置郡主,我知道你願意為了你姐姐去死,但你們不要讓我覺得隻有死人才能乖乖聽話。”
穆安報之以一個冷靜的笑,“廣王大恩,妾當結草銜環。”
宣璨的笑容仿佛在暗示著什麼更為深沉的交易,而她不禁開始思量,眼前這個皇子,究竟是在打什麼樣的算盤。
原先堵塞的道路已經通暢了,穆安和穆錦原路返回郡主府,火已經被撲滅,她們原先準備的屍體已經沒有用處。
兩人從後花園的破口進入,又拿捏好時機尋了機會出現在眾人麵前。
郡主府走水,火勢嚴重,兩個侍女身亡,若乾仆從受傷,文寧郡主和家眷無礙。
第二日一早消息會這樣傳入皇宮。
宣璨同意了成婚,不久後就會向皇帝請旨,而皇帝大概不會拒絕。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們三姐妹中若終究隻有一人能活,她希望是穆錦。
穆安累極了,郡主府還有大半沒受火勢波及。此刻兩人歇在廂房中,穆安整個人倚在躺椅上,穆錦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為她梳理著頭發。
她的身體疲倦頭腦卻十分清醒。
召國皇帝多疑,此番對他們下手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紕漏,越想越發叫她膽戰心驚。
一直等到黃昏,卻等到下人來通傳聖旨到了。
若是讓她入廣王府當個側妃沒必要下一道聖旨,穆安竭力隱藏住不安,聖旨已經帶走了她的父皇、長姐和竇懷……
穆安僵硬著跪在地上,膝蓋生起涼意,她卻沒來由地覺得頭疼。
她聽到宣旨的內侍說:“出身名門,姿容端麗,性行溫婉”。
說:“特賜封為怡妃,賜居高華殿”。
說:“文寧郡主食邑府邸歸還,度為女道士,移居太昭國寺,為國祈福,賜尊號懷真”。
直到內侍宣完旨,陪著笑喚她怡妃娘娘,穆安才如夢初醒。
大姐姐被納入宮十年,為召國皇帝誕下皇子,殯天不滿一月,便要她的親妹妹入宮,封姐姐的封號,賜居姐姐的寢殿。
一時間穆安連領旨謝恩都忘了,心中那股驚濤駭浪般的悸動讓她幾乎無法站穩。
突然一陣劇烈的惡心襲來,胃中翻江倒海,洶湧的感覺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她猛地捂住嘴,不可遏製地嘔吐起來。
直到眼角的淚水悄然滑落,她才終於忍不住苦笑,仿佛所有的苦楚與無奈,瞬間化作了這一聲低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