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結結實實病了一場。
郡主府周圍彌漫著藥材的苦味,那些草藥的腥氣與郡主府揮之不去的焦炭味道混雜在一起,仿佛她也是置身其中的一塊焦木。
穆安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記不清是哪一回醒來四處都尋不見穆錦,問了侍女才知道昨日是懷真娘子前往國寺祈福的良辰吉時。
無力地擺擺手,穆安腦中一片混沌,花了好久才明白了僅剩的半個郡主府如今僅剩她一人。
是夜,穆安發起高燒來,她蜷縮在床榻上,聽著雨水落在屋簷上滴答作響,那聲音與她胸口的劇痛同步。
恍惚間穆安突然覺得就這麼死了也不錯,等到她的意識真的開始渙散,眼前出現一片白光,她又突然清明了不少。
一片朦朧間穆安忽然看見幼時的自己,那個時候她們姐妹三人和一些成了俘虜的女眷都被安置在一處王公的舊宅裡。
那時候她也是生了一場大病,既無大夫也無藥材,一個五歲的小姑娘燒得渾身滾燙,在場的人見了都忍不住可憐。
可她就這麼硬生生挺了過來,一直挺到春分那天終於痊愈。
大家都誇小公主有福氣。
這時一個穆安後來再也沒見過的老婆婆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塊金燦燦的長命鎖,在離她不遠處蹲下身。
笑意盈盈地說道:“小公主快來,拿到了就是你的了。”
穆安喜歡這個亮閃閃的飾物,朝穆鈺和穆錦伸出手。
“姐姐牽著我。”
兩人一人一邊牽住穆安,慢慢往前走。
走到離老婆婆還有一丈遠時,穆鈺突然放手道:“姐姐隻能牽著你走一段路,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過去了。”
手中一空讓穆安微微愣了一下,她便也掙開穆錦的手,樂嗬嗬地跑起來,一下子徑直撲進婆婆懷裡。
幾人笑作一團。
眼見著穆鈺的眉目從清晰到模糊,穆安從朦朧中睜開眼睛,複又閉上,她重複著這個動作想要再見一次夢中人,卻無濟於事,就這樣一直到天亮才眼角滑落一滴淚水。
剩下的日子穆安都不言一字,直到到了司禮官口中的某個好日子,捧著華服美飾的侍女站成一排,為她梳洗打扮,又將這個漂亮的木頭美人送入轎中。
儀仗一切從簡,她被抬入皇宮,聽著宮人宣讀封妃的聖旨,領旨謝恩,又被宮人扶著進了高華殿。
夜已深,四周燭火明亮,穆安放下團扇,一眼瞧見鏡中人,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打扮,一時間有些認不出自己。
她成了怡妃了,代替大姐姐繼續做新朝後宮的一縷幽魂。
穆安對鏡中人報以一個嘲諷的笑。
她想要拔下頭上的珠釵,卻又一頓,開始思量起這合不合規矩。
穆安就這樣乾坐著,腰背挺得筆直,一直等到紅燭泣淚,宮人送來她封妃的賞賜。
確定了今日見不到皇帝,穆安一股腦得將繁重的頭飾全部卸下來,又褪下奢華的衣物,一旁伺候的宮女要來幫忙被她拒絕了。
趕走了所有人,穆安隻著內衣,滿頭青絲隨意披散著。她躺在長姐曾經睡過的床榻上,將臉深埋在錦被中,試圖嗅到一絲心安的味道。
這些年雖然難過,但也都過來了。
嬪妃無所出者殉葬,大姐姐入宮十年才誕下皇子,就算是皇帝不允許有著前朝血脈的皇子長成,姐姐也可以等到皇帝駕崩入寺祈福,她們姐妹還能人間再見。
宣璨那日說大姐姐是自戕。
可她們在父皇母後麵前立過誓。
不殉國,不死節。
她不信大姐姐就這樣棄她們而去,一定是另有隱情。
穆安的手指無意識地扣著枕頭上的繡樣。
大姐姐身死,竇懷凶多吉少,她如今成了從銀籠子搬到了金籠子的籠中鳥。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暴雨來,夾雜著電閃雷鳴讓人心驚不已。穆安起身打開窗栓,狂風立刻將窗門吹開,冷風一下子夾雜著雨水猛得刮到臉上。
穆安忍不住冷笑了一笑,召國皇帝就這般自信她會在殺自己父母兄姐的人身邊當一個漂亮玩物嗎?
她不會,大姐姐自然也不會。
第二日,穆安是被宮女叫醒的,她還要按照儀禮去拜見貴妃。
“你叫什麼名字?”穆安問道。
捧著玫瑰水的宮女答道:“回娘娘,奴叫甘兒。”
“你從前就在這裡伺候嗎?”穆安又問。
“奴婢是從前是膳房的宮女。”
穆安一一掃過屋中隨侍的宮女,“這裡有誰是從前就在高華殿侍奉的嗎?”
宮女們一一搖頭。
穆安心中明了,不再多問。
召國的皇後之位空著,如今是由趙貴妃主理後宮,穆安是新入宮的妃子,一定得去拜會她的。
何況儀妃死後九皇子被交給了貴妃撫養。
現在已經入冬了,禦花園中梅花開得正好。穆安無心欣賞,她捧著手爐步履匆匆,儘可能快的往貴妃宮中去。
貴妃寢殿的炭火極為暖和,寢殿中央放著一張嬰兒搖床。穆安到了,便看見趙貴妃身著素衣,手裡拿著一隻撥浪鼓正在哄孩子玩。
穆安一眼認出這個美貌女子,自己那日在宮宴上是見過的。
“妾拜見貴妃娘娘,恭祝娘娘……”
“快來。”穆安話未說完,趙貴妃便笑著朝她招手,示意她過來。
穆安上前了幾步,知道搖床中躺著的幼兒正是姐姐唯一的骨肉,那日在宮宴上她還未好好看過這位小外甥呢。
穆安俯在搖床前,忍不住伸手逗弄起孩子來。小小的身軀包裹在溫暖的繈褓中,隻露出圓嘟嘟的臉蛋和粉嫩嫩的小手小腳。
見了穆安,這不滿半歲的孩子霎時忍不住笑起來。
“笑了笑了。”趙貴妃得了趣,偏過頭打量起穆安來,“這新來的怡妃妹妹與九皇子生母儀妃長得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趙貴妃接過宮女遞來的茶水,又道:“畢竟是親姐妹,日後史書上也會記一筆召國後宮的大小穆妃。”
聞言穆安收起被小外甥逗弄出的笑容 ,從方才的甜蜜中清醒過來趕緊又把自己藏進盔甲中了。
“娘娘說笑了。”
趙貴妃走到一旁坐下,飲了茶道:“世道艱難,女子更是不易,這樣的話從前的儀妃不知聽過多少,如今的怡妃也不會少聽的。”
穆安一愣,欠身行了個禮,心知貴妃是在提點自己。
“怡妃無事就來我宮中坐吧,常來看看九皇子。”
穆安報以一個感激的笑,人人都知這位貴妃寵冠後宮,連帶著娘家人都加官進爵囂張跋扈。可如今看來,趙貴妃卻是個嫻靜和順的人。
“九皇子可起了名字?”穆安問道。
“皇子百日賜名,九皇子名玖,正好應了他的身份。”
“宣玖。”穆安念著九皇子的名字,心知召國這一輩的皇子從玉,石之次玉為玖,皇帝大概還是不喜歡這個小兒子。
這孩子有感應似的,此刻又哇哇大哭起來。
穆安慌了神,趕緊晃著搖床,嘴裡哦哦得哄著。
趙貴妃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噗呲一笑,“妹妹把孩子抱起來哄吧。”
小小軟軟的孩子被穆安抱在懷裡,穆安學著從前二姐姐哄孩兒的模樣輕輕拍著裹孩子的繈褓。
冬日裡的一束陽光從窗□□入,剛哭完的小孩子眼睛裡還聚著一汪水,陽光照在孩子臉上,穆安一時間覺得自己眼花了。
她迎著光,想要看得仔細,等她看清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而淺短。
九皇子的右眼竟然是重瞳!
這麼會如此?相術說重瞳乃是帝王之相,居然就這樣應在一位年幼的皇子身上,這讓召國皇帝會怎麼想?
穆安漸漸起了一身冷汗。
她僵硬著將宣玖放回床上,轉頭看向趙貴妃。
對方捧著手爐與她對視,自己方才的一舉一動肯定都被她看見了。
“怎麼了?”冬日裡趙貴妃的笑容和煦如春風,讓人挑不出毛病。
“小玖的鼻子和嘴真像姐姐。”穆安答道。
“那眉眼就該像陛下了。”貴妃也上前來逗弄起孩子,“這孩子長得漂亮,日後也一定是位俊俏王爺。”
穆安的心臟怦怦直跳,她從沒生過複國之心,可若是天命真的應在這幼子身上……
穆安垂下頭,裝作一派什麼都沒發生的謙恭模樣。
“孩子還太小了,長大了指不定什麼樣子呢,隻盼得將來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趙貴妃始終端著儀態,此時突然咳嗽了起來,“天氣冷,我怕是染了些風寒,就不留妹妹了。”
穆安欠欠身,不再停留轉身出了貴妃寢殿。
她知趙貴妃是故意讓她發現這孩子生有異相的。召國皇帝已有三位皇子,小玖尚小而且還有一位前朝公主生母,皇位照理說是不可能落到他身上的。
可如今……小玖成了皇帝寵愛的貴妃的孩子,將來保不齊就有了繼承大統的可能性。
穆安想到穆鈺,隨即搖搖頭,將親子的命運交付到彆人手中這如何使得?
穆安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周圍的涼意如刀割般刺入肌膚,令她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
一抬眼,恰巧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那個她在宮宴上遇見,後麵又替她們解圍的宮人。姐姐的金釵是他送來的,莫非他曾經在高華殿侍奉?
她心頭的疑惑未曾散去,眼見著那人走遠了,穆安趕緊屏退了隨行的宮女,腳步加快立刻追了上去。
穿過假山的小道,穆安步履匆匆,突然前方一暗,她一個不留神正迎麵撞上了一個人。
四周的空氣立刻凝固。
看清了來人,穆安血液一瞬間冰涼,她立刻後退,躬身行了個大禮,心臟一下子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妾參加陛下。”穆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