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才結束。
散席之時,穆安跟在穆錦身後正要退下,隻見身旁悠悠走來一個身影。
“酒裡沒毒。”
那聲音像一縷冷風,悄無聲息地拂過耳邊,幾乎讓人無法察覺。
穆安愣住了,目光一瞬間定格在身旁的人影上。是方才宴席上的男子,宣璨的唇角微微上揚,似乎在享受某種隱秘的戲謔。
話音未落,他便已轉身,步伐輕盈而迅速,在擁擠的賓客中悄然消失。
穆安的腳步猛地一頓,心中的疑雲瞬間彌漫開來。她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個念頭,但一切都太過模糊,像是沉浸在濃霧中的暗影,無法捉摸。
穆安強迫自己忍住回頭的衝動,深知此刻的任何舉動都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
夜間難行,三人坐在轎攆中,穆安日裡奔波現下有些昏昏欲睡。
轎攆離開外殿時,穆安掀開轎簾想要離開,卻一時腳下一滑,結結實實摔倒在地。
一瞬間的疼痛讓穆安如夢初醒。
穆錦趕緊握住穆安的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先上車。”
這時,忽然聽見一聲急促的喊聲:“郡主娘娘留步!”
穆安抬頭,是她在宴會中遇到的那個內侍,原來他竟是姐姐宮中的人嗎。
景玉恭敬地向穆錦行禮,隨即說道:“儀妃娘娘派我來給郡主送賞賜。”
他的話音剛落,便將一個錦盒呈上。
穆錦接過錦盒,手微微顫抖,目光冷冷地掃過景玉,眼神微動。
當著眾人的麵,穆錦將錦盒打開。
隻見盒中躺著一支精致的掐絲梅花金釵。
“儀妃娘娘說這支釵是送給四姑娘的及笄之禮。”景玉補充道。
他們入宮皇帝已經象征性地賞賜了許多,穆錦此時獨獨送來金釵莫不是另有深意,穆安有些疑惑地看向這個與她有過一麵之緣的內侍。
“多謝大人辛苦一趟了。”竇懷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一粒碎銀子。
景玉猶豫了一瞬,隨即笑著欣然接過,“郡馬客氣了。”
三人迅速回到轎攆上,穆安將頭靠在二姐姐肩上,貪婪地汲取著片刻的安穩。
她飲下了原本要給穆鈺的酒,雖然宣璨與她說酒中沒毒,可她仍舊是有些後怕。
轎攆晃晃悠悠,穆安不知怎麼的突然泛起惡心。她趕緊慌慌張張地招招手,火急火燎地從轎上下來。
“怎麼了?”穆錦關切道。
“惡心,想吐。”穆安擺擺手,惡心感始終揮之不去,她開始懷疑那杯酒有問題,瞬間有些頭皮發麻。
穆錦輕撫她的背,替她順氣。
“幾位,宮門就要下鑰了,我們得快點。”領路的宦官看著穆安這幅樣子有些不耐煩。
“我實在惡心,怕汙了轎攆。”穆安有些艱難地抬起頭。人一旦泛起了惡心,需要吐出來才能好。
那人從鼻腔呼出一陣粗氣,難耐地隨手一指,“前麵右拐有山石水池,你指壓舌根先吐出來,再趕緊回來。”
“我陪你。”穆錦擔憂道。
穆安卻擺擺手,捂住嘴快步跑開了。
她到了水池邊,用力地按壓著自己的虎口,清風帶來了絲絲涼意,穆安覺得好多了,又捧起水簡單地洗了洗臉。
惡心感漸漸被壓了下去。
就在她正欲離開時,卻聽到一陣談話聲。
穆安忍不住越過假山悄悄望去。
隻見一個小內侍跪在浸了雨水的石子地上,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景玉半是悠閒半是壓迫地站在一旁,正隨意地把玩著手指上寶石戒指。
小內侍正打算說什麼,景玉卻不待他開口,一個巴掌直直甩在對方臉上,戒指將臉劃出一道血痕。
見狀小內侍害怕地跪在地下一個勁地磕頭,額頭沒一會兒就紅腫破皮。
見此穆安心中泛起一陣心酸,心裡了然皇宮就是一個弱肉強食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隻來了一回如今已經領教到了。
她背過身大口地呼吸著,徹底緩過了剛才的惡心勁,又步履匆匆地回到轎攆上。
穆錦和竇懷都立在長街上等她,穆安見了,遠遠就朝他們奔去。
出了宮門,京郊路遠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三人卻相視一笑,都放鬆下來。
幾人上了馬車,馬車不疾不徐開始往原路駛回。
等到平安回到郡主府,此時三更已過,大家都疲憊至極,沒去談今日的變故。
穆安正欲睡去,卻傳來了敲門聲。
來人是穆錦和竇懷。
“今日是你的生辰,要吃碗長壽麵才算數。”
穆錦還穿著赴宴時的盛裝,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上麵撒了蔥花還臥了一個雞蛋。
穆安淺淺一笑,轉而看見竇懷,不禁又想到今日宴會上皇帝的問話。
她的生辰正是淮州城破竇懷舉家殉國的忌日……
“愣著做什麼?阿錦許久不下廚了,快嘗嘗有沒有進步。”竇懷笑得雙眼彎彎。
燈火明亮,穆安捧著熱氣騰騰的白瓷碗,覺得心中也暖洋洋的。
穆安看著笑意吟吟的二姐姐和姊婿,突然有好些話想要說。
穆錦忙將穆鈺送來的金釵插在穆安發髻上,輕輕道了一聲:“好看。”
穆安心中了然,笑著接過麵條,裹著湯汁咬了一大口。
“好吃。”
吃過麵,穆安沉沉睡去,頭昏腦漲,沉睡中仿佛聽見外麵有低語聲,然而她什麼也沒能抓住。
翌日清晨,天光微曦,整個郡主府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穆安從睡夢中醒來,頭昏腦漲,酒意尚未散去,就聽見大廳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聲音。
她腳步有些僵硬,剛走到前廳就聽見:
“禦史台竇懷,愧於聖恩,濫用職權,貪贓枉法,致使民怨沸騰,朝綱不振。念其妻文寧郡主昔日功勳,竇懷罪不及家眷,免去職位,流放南州,即日內啟程,欽此。”
“竇懷接旨謝恩。”
竇懷捧著聖旨,麵色如紙,木然地送走來人,不言一語。
“郡馬爺快收拾收拾隨我們走吧。”
穆安呆立在原地,直到宣旨的人走過,才恍若未覺。
這兩天發生了太多事,等到人都散了,四周一下子靜得可怕。
什麼濫用職權、貪贓枉法?誰不知道竇懷這個禦史隻是個虛職!要除掉他們何須找這麼個由頭!
穆錦一個踉蹌就要站不穩,穆安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將人扶住。
竇懷趕緊扯出一個笑,“阿錦莫要擔心,隻是流放而已,等皇帝疑慮消了便好。”
穆錦搖搖頭,“你我夫妻多年,懷郎不必寬慰我。”
這是穆安這幾年裡第一次見二姐姐落淚,上一次還是二姐姐和姊婿的孩兒早夭。
穆安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遊移,終是什麼話也沒說。
晟國國滅十六載,這些年他們被半囚在京郊,活得戰戰兢兢,如今這把刀終究是要落下來了嗎?
穆錦臉色蒼白,額上起了一層薄汗,是又犯病了。
竇懷走了,剩下的就是她和二姐姐。穆安深吸一口氣,感到一陣深深的絕望。
一個侍女此時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郡主,剛剛來了一個宮裡的內侍,他說、說儀妃娘娘昨日夜裡亡故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穆安的手不自覺地抓緊了衣角,她與長姐十年未見如今竟成了永彆……
穆錦的臉色瞬間變得更為慘白,眼眸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悲慟,胸口一陣悸動,竟無力地昏厥過去。
“快,快扶郡主去歇息!”
竇懷緊握雙拳,指甲幾乎嵌入掌心,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抹決絕之色。“那九皇子呢?可有消息?”
侍女搖了搖頭,滿臉惶恐。
“那傳信的宮人呢?”竇懷再次追問。
侍女依舊搖頭,聲音顫抖道:“方才有聖旨宣讀,不便前來通報,他傳完話便匆匆離去了。”
“快,命人去追,務必將他追回來問清楚!”竇懷急切地吩咐道。
“流放竇懷,賜死長姐,我們已如此謹慎行事,召國皇帝究竟還有何疑慮?”四下的仆從散去,穆安終於忍不住悲憤地開口。
竇懷來回踱步,片刻後頹然地坐下,他搖搖頭,眼含笑意,遞上一方錦帕供穆安擦去淚水。
“我此去凶多吉少,四妹妹也十六了 。”竇懷的話語有些急切,他緊盯著穆安,小聲道:“京郊秋巡的守城士兵已被我買通,竇氏在淮州尚有些威望,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你儘可詢問阿錦。”
穆安搖頭,淚水忍不住滑落臉頰,滿心悲痛。
“二姐姐在一日內失去姐姐和丈夫,你讓她怎麼辦才好?”穆安的聲音止不住顫抖,她看向竇懷,卻覺得對方的麵目越來越模糊,“你也和我們一起逃出去好不好?哪怕……”
竇懷苦笑了一下,“是我惹了皇帝疑心,與你們無關。天地之大,卻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你們萬萬不能受到牽連。”
事到如今穆安方才明白,自己是被姐姐和姊婿養嬌了,總以為能在這四方的院牆中苟活下去。
可刀在敵人手裡,怎麼能盼望著對方仁慈呢?
最後竇懷隻深深看了一眼穆安,紅著眼道:“照顧好你姐姐,入秋了,她身子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