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門(1 / 1)

竊鉤 瀟方方 5384 字 2個月前

從京郊到皇城已是黃昏,好巧不巧竟落起雨來。穆安從車廂下來,腳下一滑差點從腳凳上摔下來。

前麵的人見了,也是一驚,趕緊快步來扶。

“四妹妹小心。”

突然的失重讓穆安回過神來,她穩住身形忙道:“多謝姊婿。”

等穆安下了車,竇懷趕緊將腳凳上的水擦淨了。這時從轎簾中伸出一隻纖細又蒼白的手,竇懷一把握住,小心翼翼地將人扶下了車。

三人行至宮門口,一位大人不緊不慢地來迎接。

“是文寧郡主和禦史大人吧,下官等候多時了。”

竇懷拱拱手,道:“京郊路遠,雨天難行,大人久候了,敢問大人是?”

“我是少府的少監,姓曹。”

“原來是曹大人啊。”竇懷拱手作揖,又從從袖中取出一個銀錠子塞進這人手裡。

“禦史大人好生客氣,這都是下官分內的事,宴席不等人,郡主娘娘和禦史大人快些請吧。”那人客套起來,說罷又看向穆安。

竇懷道:“這是妻妹,也是儀妃娘娘的妹妹。”

穆安欠欠身。

她跟在穆錦身後,有些好奇地看向四周的紅牆綠瓦,她出生之日正是淮州城破父皇北逃離京那日,一晃已經十六年了。

三人跟在領路的曹少監身後,那人步履極快,一旁為他撐傘的內侍踉踉蹌蹌絆了好幾下。

“郡主娘娘還病著,大人還是走慢些吧。”從下車到現在竇懷一直半攙半扶著穆錦,隻見穆錦身形微躬,麵色蒼白,眉頭微蹙,儼然一副病美人的模樣。

“我們出行匆忙,大人行個方便再拿些雨具吧,若是我等成了落湯雞,恐怕羞見聖顏。”

雨水不大卻綿密,隻一段路穆安原本梳理好的發髻已經聚滿了水珠,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打翻了珍珠粉呢。

“你怎麼辦事的。”曹少監猛地踹向身旁為他撐傘的小內侍,“禦史大人發話了,還不多去拿些雨具,彆以為陛下抬舉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

穆安腳步一頓,儀妃娘娘入宮十年方誕下皇子,他們這回是沾了小皇子的光才能進宮,曹少監這是話裡有話。

原本跪著的小內侍平白挨了訓,又從地上爬起來,連忙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她的父兄已被處死……善待她們這些女眷,召國皇帝能落個仁善的名聲。這個宮人這般下他們的臉麵,想必大姐姐在宮中的日子也不好過。

鞋子沾了雨水,走起來路來又冷又滑,去取雨具的內侍去了好久才回來。

穆安隻覺得這皇城好像大得沒邊,過了好久好久才見到那間最為高大的殿宇。

迎他們的人換了一波,出了內殿,四處是來往傳膳的宮人。

離那燈火晃人處越來越近了,穆安察覺到竇懷的視線,隻見對方朝自己搖搖頭。

穆安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把眉頭展開,擠出一個讓人挑不出錯的笑容。

終於到了宴廳,穆錦廣袖掩麵,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

“文寧郡主承沐皇恩,攜夫與妹叩見聖上,恭祝聖上聖體隆安。”

竇懷與穆安各居左右,三人垂首跪拜。

穆安將頭低埋,感受著心臟劇烈的跳動,等了好一會兒,才聽那高位上的人說了聲:“起。”

這聲音低沉卻不失威嚴,穆安忍不住顫了顫。

三人各自入了座,穆安一眼便見到了右席上那個衣著華貴的女子,大姐姐入宮那年她才六歲,十年未見,她竟連她的眉目都快記不清了。

“儀妃自入宮後還是第一次見到家人吧。”高位上的皇帝對著一旁的女子說道,女子身旁站著一位乳母,正抱著繈褓之中的孩子。

穆鈺含笑,低頭稱是。

“今日是朕與儀妃愛子的百日宴,既是家宴,諸位便不必拘禮。”

高位上的人的目光從左至右依依從他們之間掃過。

穆安垂眸,捏著衣角,連大氣都不敢出。

“今日朕特意命人奏了晟樂,諸位可還喜歡?”

他們是晟國皇室的遺孤,新皇這般問,是在試探也是在打壓。

穆鈺笑道:“謝陛下憐妾思鄉之情,隻是如今天下昌平、百姓和樂,哪裡還有人記得這些上不了大雅之堂的鄉野小調呢?”

皇帝的目光轉而向座次末的竇懷襲去。

“那依郡馬之見呢?”

竇懷從座位上起身,行至一旁,雙膝跪地恭敬地行了個跪拜禮,“晟國已歸召國,臣隻聞召樂不聞晟樂。”

皇帝對竇懷的回答不置可否,隻是朝竇懷招招手,“我記得你父親是守淮州的大將,是叫竇章易?”

竇懷答:“家父竇章禮,曾經做過兩江太守。”

“你把頭抬起來,我再仔細瞧瞧。”

皇帝眯起眼,似是真的仔細打量起竇懷來,“淮州之戰朕親自率軍殺敵,竇章禮是個好將領隻可惜不願為我所用,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臣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皆已過身。”

“召國軍紀嚴明從不殺婦孺,你姐姐是自戕殉國?”

“姐姐率兵迎戰,兵敗而亡。”

“那便是位巾幗英雄,該賞。”皇帝笑笑,又揮手示意身旁的侍從斟酒,道:“行了,既是家宴,不必拘禮,跪著做什麼?竇章禮的小兒子總不能長成軟骨頭,快回去坐著吧。”

竇懷僵著身子落座,穆安才鬆開了一直緊握著的雙手。

竇懷與二姐姐是青梅竹馬的緣分又早早定下了婚約,隻是造化弄人,兩人還未成婚便是晟國被滅,竇家舉家殉國。

後來新皇登基為了安撫他們這些前朝遺孤,納晟國大公主穆鈺為妃,穆錦封郡主賜婚竇懷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前朝公主穆鈺已經誕下皇子,召國皇帝在家宴上提及竇家往事,不能不讓人擔憂。

隨著絲竹樂舞,眾人舉杯飲酒,奏的是穆安從未聽過的晟樂,她忍不住泛起一陣酸楚,隻得以袖掩麵趕緊將淚水憋回去。

等她抬頭,卻見穆鈺正直勾勾地盯著她,見她回應了立馬一笑,眼波盈盈滿是期許。

看著這個十年未見的長姐,一霎時明明隻對視了一眼,穆安鼻頭一酸,終究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從小就學得察言觀色,此刻不敢再抬頭,隻得悄悄將淚水擦拭,可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怎麼也止不住。

“今日得陛下聖恩,妾得享團圓之樂,妾敬陛下,祝陛下萬福。”穆鈺道。

三人也趕緊跟著舉杯。

飲罷,穆鈺又道:“陛下,文寧郡主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弱症,如今怕是犯病了,不妨讓她下去歇歇吧。”

皇帝朝著穆錦的方向看了一眼,隻擺擺手並不多說什麼。

穆鈺趕緊朝穆安試了個眼色,穆安明白了姐姐這是在替自己解圍,立刻起身扶住穆錦,兩人先行離席了。

兩人依偎著同行,一滴淚砸在穆錦手心,穆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反過來將穆安的手輕輕握住。

去了內殿,穆安立刻試著平複起情緒。

她忍不住懊惱起來,亡國時她尚且年幼,心中的悲楚必定抵不過兩個姐姐和竇懷的十分之一,自己剛剛卻殿前失儀,險些惹了麻煩。

穆錦笑著捧住穆安的雙頰,替她拭去淚水,輕聲道:“你先回去,我歇歇就來,大姐姐離開時你才六歲,現在已經長成大姑娘了,讓她看看你漂漂亮亮的樣子。”

穆安聞言也擠出一個笑容,把頭點了又點。

再回到宴席上,來往的宮人步履匆匆,穆安不緊不慢地往回趕,一個抬眼卻見到一個捧著酒盞的內侍左右張望了片刻,朝著燈火昏暗的角落去了。

穆安就在不遠處,她鬼使神差地也停在紗簾前,微微側頭,卻見那內侍從花盆地下取出一包藥粉倒入酒壺中。

穆安一驚,心知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慌忙悄聲退開。

她緩步後退,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娘娘小心。”

穆安忍不住驚呼出聲,她猛得轉身臉色煞白地盯著眼前的男子,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

這人躬著身子並不看她,擺出一副恭順模樣。

穆安立刻鎮靜下來,方才那個往酒裡下藥的內侍正捧著酒壺出來,朝男子欠身示意。

“快去吧。”男子揮揮手。

得了男子的首肯,內侍捧著酒壺往宴廳去了。

男子又朝穆安行了個拱手禮,道:“此處人多慌亂,怕是有哪個不長眼的衝撞了貴眷,姑娘還是快離開吧。”

穆安的目光追隨著小太監的酒壺,想到剛才新朝皇帝對他們的試探,立馬反應過來這是為他們設下的鴻門宴。

文寧郡主及家眷暴斃宮中……

她這十六年本是苟活,如今懸在頭上的利劍終於要落下了嗎。

“我要去赴宴,大人不妨為我引路吧。”穆安腳步略顯踉蹌,轉而對這個不期而遇的男子說道。

男子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貴人請。”

穆安緩步向前,心知自己此番將去赴死,鬼使神差地忍不住與這人攀談起來,“大人如何稱呼?”

“我是內宮的宦官,名景玉。”

穆安跟在他三步之後,邊走邊避開往來的宮人,心中已然明了此行將步入絕境,她的腳步有些虛浮,“這樣好了,我記得你了,你也記下我。”

“我是儀妃娘娘的妹妹,我叫……”

穆安話還未說完,卻被景玉打斷了。

“貴人說笑了,奴不敢冒犯貴人名諱。”景玉已恭敬地俯身,停在了宴廳那扇雕花屏風之前。

穆安如夢初醒,腳步一頓方又繼續向前,失了魂般回到座位上,還不等她回過神,便見那個內侍正在給儀妃斟酒,酒斟好後便靜靜候在一旁。

穆安的神色閃過一絲詫異,不對,皇帝要除掉的人應該是他們才對,為何隻對大姐姐動手。

穆安慌了神,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身旁的宮女立刻來替她將酒重新倒滿。

她靜靜盯著眼前的酒杯,心如擂鼓,莫非不是皇帝的意思,是旁的人要害儀妃。

誰人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皇家家宴上動手?

穆安在心中祈禱著姐姐不要飲酒。

這時,乳母懷抱的小皇子卻嚎啕大哭起來,乳母趕緊來哄,哭聲卻止不住。

見孩子哭個不停,穆鈺道:“小皇子恐怕是餓了,不如讓嬤嬤把他帶下去吧。”

皇帝點點頭。

“陛下。”穆安的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文寧郡主與妾親自為小皇子縫製了一件百家衣作為百日禮,為小皇子增福添壽。”

“小姨為外甥製衣,有心了。”

得了首肯穆安從穆錦手中接過錦盒獻上,快步上前,臨到之時腳下一滑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侍酒的內侍,兩人瞬間滾作一團,酒壺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二人皆是慌了神,齊齊跪伏在地。

“妾該死。”穆安將頭低埋,生怕降罪。

皇帝目光如炬,直視著穆安,卻並未言語,氣氛一時凝滯。

“幸而百家衣無礙,不然辜負了一番心意。那個不長眼的宮人,退下去,今後不準在殿前侍奉了。”

“謝陛下。”

穆安心中暗自慶幸,朝皇帝欠了欠身,連忙退了下去。

“快來,日後可彆這麼冒失了。”穆鈺邊說邊輕輕扯了一把穆安,穆安順勢在姐姐身邊坐下。

鬨劇結束,穆錦也回來了。

席間歌舞不斷,穆安想裝作自然卻幾次因為手抖拿不穩筷子,她無奈將雙手藏在桌案下,一抬眼卻瞧見席間正對著的一位男子正麵帶笑意地看向自己。

他座次頗為靠前,儀容不凡,想必是位皇子。

穆安抬頭與他對視,男子意味深長地盯了她一眼才將注意力放在麵前的歌舞上。

穆安被他看得心中一驚。

突然間,男子緩緩起身道:“趁次家宴,兒臣恭祝父皇與九弟身體康健!”

說罷男子將手中酒一飲而儘。

“璨兒真有這份心就好。”皇帝也舉杯附和。

見此照理說席間人都得敬酒,她剛才打翻了酒壺,可那內侍給穆鈺倒好的酒還擺在桌麵上。

穆鈺毫無察覺,正欲舉杯。穆安卻先一步拿起姐姐的杯子,一抬眼正看見那個男子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嘴角帶著一抹玩味的笑。

穆安心如擂鼓,有些絕望地閉上眼,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宣璨,是他要害大姐姐,而自己壞了他的好事……穆安立刻下了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