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執著於歌頌英雄,卻忽略歌頌本身,對於英雄而言,是成就的榮光,也是肩上的負擔。
陳塘關有很多人。
梅山也還有七兄弟。
花果山有很多猴子猴孫。
沒得選的時候,英雄將刀鋒對準自己,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被歌頌為英雄,留下萬世美名,而非罵名。
英雄,總是舍己為人,也總是無奈的。
天忽然暗了下來,太陽不知被什麼東西遮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狂風大作,吹得兩位公主睜不開眼睛,獼猴們四處躲避,敖顏抬手遮擋,卻不知被什麼東西拎住衣領。
下一瞬,腳便離了地。
狂風散去,敖凝發現身邊空無一人,敖顏早失去蹤跡,她急得四處找尋,“敖顏!敖顏!”
敖顏懸在空中,仰首看向頭頂的人,“哪吒。”
哪吒不語,隻是提著敖顏,一路騰雲駕霧,直到遠離花果山的範圍,才將她從雲頭上丟下。
敖顏四望,景致陌生,這是哪兒?
哪吒帶著她,飛到了昆侖之下,他雙手抱臂,言簡意賅道:“爬。”
“爬什麼?”
敖凝困惑看向眼前巍峨高山,“爬昆侖嗎?為什麼要爬?我是龍,可以飛啊。”
昆侖巍峨,直入雲霄,濃厚的雲霧堆在半山腰,為高山籠上層神秘的麵紗。
哪吒捏訣,一道紅光鑽入敖顏體內,“現在你飛不了了。”
她慢慢悠悠的走著,不時采花弄草,像是出門郊遊,開心的哼著小曲。哪吒也不說話,隻是跟在她身後。一直到天黑了,她才走完一小段山路。
天黑了,四周變得寒冷,敖顏忽然感覺到冷,這不是一條常年生活在極北之地的龍該生出的感覺。她嘗試性調動真氣,才發現自己居然法力全失。
“哪吒?”
“現在天才剛剛黑,去找地方休息,還來得及。”
山洞狹小,勉強夠兩人盤腿而坐,敖顏想化回原形,腿伸了又伸,還是兩條人腿,她氣得拿光禿禿的頭去頂哪吒的手臂,“哪吒,你居然捉弄我!”
哪吒看了她一眼,若非木吒太子襄助取經人完畢,向天庭告職,順嘴和哪吒和二郎提了一句‘兩位龍公主往鷹愁澗看望三太子’,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計劃落空。
事到臨頭,各人自掃門前雪,誰也幫不上誰。
“你一生下來就是龍公主,想去天界便成了蓮池仙女,你可知凡人修仙,要曆經怎樣的磨難?”哪吒問道。
敖顏搖頭。
有記憶以來的所有時光,龍公主全過著稱心如意,心想事成的日子。她不知道什麼是苦難,也不需要知道。
“你爬上去,我再告訴你。”
敖顏想了想,“我不。”
哪吒隻是望著她,少女負氣,眼神幽怨,雨水順著洞沿連綿落下,滴滴答答。此時山中一片寂靜,空穀中,唯有雨落葉上,沙沙不絕的回響。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大概就是說現在的敖顏。
昆侖難爬,敖顏走得艱難,有路的地方還好,沒路的地方,隻能自己開辟道路,荊棘叢生,劃破她的衣服,好在肉身隻是化形,真龍鱗甲堅固,尋常荊棘,傷不到她分毫。
不能用法力,她隻能走,化形體力有限,她走著走著,便感覺疲累,需要坐下來休息。山路陡峭,一腳不慎,便又滾落回原地。
敖顏滿身灰土從荊棘叢中爬起來,氣餒想要放棄。
“哪吒,你到底要做什麼?”
哪吒不語,隻是跟在她身後。
一個月,日升日落,昆侖天氣多變,雨雪狂風,什麼樣的天氣都有,敖顏頂著烈風前行,手腳並用,才爬上了昆侖,她狼狽不堪,衣服上、臉上、頭發上,全是灰土。
玉石階陛,莊嚴肅穆,敖顏站在天梯下,仰望高處的天門,或許是成仙太過容易,她從前並未注意到,登天梯之高,路程之陡峭。
從昆侖山下,爬到山頂,才堪堪走完一半的路程,還要從登天梯下,一級一級爬上去。
她實在走不動了,坐在天梯下,耍無賴道:“我不走了,這裡是天梯,往來的神仙很多,會有人幫我的。”
哪吒抬手,咒語解除。
敖顏使了個水咒,渾身泥濘,一掃而空,衣裙也恢複如初,水鏡憑空出現,她對鏡自照,整理好頭發。
整理好妝容,敖顏這才氣憤道:“哪吒,你竟然捉弄我!”
哪吒望著腳下昆侖,若有所思道:“凡人求仙,往往艱難,除了根骨之外,還需拜師學藝,求得傳承,再苦修幾十乃至百載,通過考核,爬上昆侖,步上登天梯,才能成為神仙。”
“凡人的壽命短暫,大部分的修行者,終其一生,都無法得道成仙,登上天梯,抵達仙界,不過留在下界,做個與眾不同的凡人。”
“能成為神仙的,寥寥無幾,你隻是爬了些路程,可是他們,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危險,會冷死,會餓死,會遇見猛獸,摔下山崖,也會死。”
“如果你是他們,你會甘心為了我,放棄自己的修為,離開天庭,從此過上被驅逐的生活嗎?”哪吒問道。
敖顏想了想,篤定道:“我會,做神仙有什麼好的啊?那麼多天規。雨神要按部就班的下雨,風神要中規中矩的吹風,一個地方是否降雨,難道不是看他們是不是乾旱?為什麼要按照天規?”
“哪吒,天規為人改變過,猴子,從石猴,成為弼馬溫,再做了齊天大聖。天規沒什麼可怕的。”
哪吒閉眼,扶額。
“你去過花果山了,你應該知道,這樣做的結果。”
敖顏不在乎道:“沒關係,不就是剮龍台。”
哪吒深吸口氣,“回蓮花池吧。”
“我不回去。”敖顏轉身就要走,卻被哪吒分身擋住。他望著敖顏,義正言辭道:“你這一百年,都不要離開蓮花池,我會看著你。”
蓮池靜謐,哪吒盤腿在水麵打坐,敖顏掄起尾巴,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水麵,波紋綿延到哪吒身邊,他閉眼不聞。
哪吒寸步不離的看著敖顏,她沒了辦法,趴在荷葉上,無聊望天。
天上雲卷雲舒,負責織雲的四時仙女,勤懇改變著重重天際的模樣。鈴聲叮當,那是常曦女神和羲和女神車駕上的裝飾,兩車相會,日月交織。
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上演,敖顏起初還會覺得有趣,後來就看的膩了,織女布雲,遵命而行,日月交替,不能有一絲差錯。
歲月漫長,她們漸漸忘記了自己做這一切的原因,隻知道按著天規,織雲布雨。或許是太過無聊,望著天上不斷變化的雲朵,敖顏隻覺眼皮越來越沉,居然睡了過去。
夢境光怪陸離,她的夢中第一次出現了哪吒之外的人,是花果山猴子的眼睛,一雙雙眼睛,似曾相識,千萬道目光,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
那些目光,沉重的像是一座大山,敖顏打了個激靈,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睛,太白金星笑的和藹,“小公主,你醒了?”
哪吒看向她,“走吧。”
敖顏眨了眨眼睛,“去哪兒?”
太白金星道:“孫大聖保唐僧西天取經,遇到些磨難,上天求助,玉帝命三太子襄助。”
“我不去。”拒絕的話出口,敖顏忽然想到,哪吒如果去幫猴子,自己或許能找到逃跑的機會。
她立刻改口,“我去。”
太白金星隻是笑,“請吧,二位。”
哪吒先去了北方真武真君處,借了遮天旗,他站在雲頭,等著下界的號令。隨著一道金光閃爍,哪吒揮動遮天旗,下界頓時一片漆黑。
不過片刻,哪吒又收了遮天旗,敖顏往下望去,見那小妖手中紫金葫蘆十分眼熟,她想了想,“這不是.....這不是老君的葫蘆嗎?怎麼被妖怪偷走了?!”
敖顏十分震驚。
兜率宮是什麼地方,太上老君裝丹藥的葫蘆出現在下界,一個小妖手中?!
“哪吒,那是老君的葫蘆!”敖顏指著那葫蘆道。
“我知道。”哪吒道,“是老君身邊的兩個童子下界,考驗唐僧師徒的。”
敖顏腦海中浮現出兩張臉來,金角和銀角兩童子,長相十分相似,他們日常奉老君之命,往各處送有助修煉的丹藥,有時送到蓮池來,會和敖顏說幾句話。
她還想問,忽然一道身影縱身飛上雲端。
“三太子,多謝你麾旗相助。”一身行者打扮的猴子朝哪吒拱手一揖,哪吒不語,拿了遮天旗,回去複命。
留下行者站在雲端,眺望地上小妖。
小妖和他打了賭,兩人將葫蘆調換,敖顏的注意力卻不在地上的小妖,而在猴子身上,她一時駐足,望著眼前行者。
見身後無人跟上,哪吒回頭,“敖顏,走。”
時隔百年再見,不知為何,敖顏覺得眼前猴子有些陌生,一步三回頭,猴子也注意到龍女的目光,朝她看來,四目相對,敖顏心猛然一顫,莫名的恐懼溢出。
她渾身一顫,迅速轉頭,跟上了哪吒的步伐,哪吒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向猴子。
“走快點,真武真君還等著我們還旗。”
兩人離開南天門,往真武真君處還了旗幟,眼見到了哪吒守門之時,他於是讓敖顏自己回蓮花池。
“你最好待在蓮花池,哪裡也不要去,否則。”
“否則什麼?”敖顏追問道。
哪吒:“......”
仙女,真難纏,他想,比九十六洞魔神難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