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江河,無論大小,四海、河湖、溪流,乃至於一口井,都有龍族鎮守,灌河的河伯由西海二公主敖紜出任。
她住在離灌口三十裡的龍宮,與二郎為鄰。
敖顏有通行令牌,一路暢通無阻進到宮中,二公主正在看書,見敖顏攙著奄奄一息的五公主,當即柳眉倒豎。
“誰敢傷我龍族?”
敖顏解釋的話還在嘴邊,就有蝦將軍千歡萬喜的跑了進來,向二公主報喜,“公主!公主!二郎真君來看你了,就在河邊。”
二公主看向敖顏,“六妹,他是來追你們的嗎?”
敖顏點點頭,二公主當即怒上心頭,罵道:“好個絕情寡義的三眼,居然打到我的洞府上來了。”
楊戩在西海邊來回踱步,躊躇難前,忽海上風浪大作,一條白龍從海底飛出,穩穩落在岸邊。
二公主一身杏色衣裙,手握兩柄大斧,直指楊戩,“哪裡來的狂徒,敢擅闖我的龍宮?”
“是我。”
二公主冷哼一聲,“你又是誰?”
“楊戩。”
二公主陰陽怪氣,“原來是二郎顯聖真君,真是有失遠迎,罪過罪過,不知真君駕到,有何貴乾?”
楊戩:“........”
麵對西海二公主,楊戩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一句剛說到半,二公主十句話就兜頭罵下。他又變回了千年前那個笨嘴拙舌的年青道士,被個蠻纏不講理的龍女罵的說不出來話。
哪吒趁二人不注意,留下個傀儡分身在原地,施展隱身術,真身繞過一眾蝦兵蟹將,進入行宮。
行宮不大,哪吒很快找到了敖顏。
她正施法為敖凝療傷,小金龍傷得太重,無論敖顏如何努力,都無法令她恢複人型。
龍族在水中神識敏感,敖顏很快覺察到環境中異樣,龍尾悄然顯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哪吒站的方向砸去。
這一擊,敖顏用了全身力氣,萬鈞之力,砸得整座行宮為之一顫。
哪吒飛身而起,躲過這一擊。
看清來人是哪吒,敖顏先是一愣,她原以為是楊戩,飛快抱起身旁的敖凝,朝海底深處遊去。
龍在水底遊得很快,敖顏不想和哪吒正麵起衝突,隻能逃跑。
正奮力往前遊著,尾巴忽然一緊,回頭望去,混天綾已經纏住了她的龍尾,乾坤圈順著混天綾飛來,套住敖顏的龍頸。
麵對兩樣當世至寶,敖顏很快露怯,乾坤圈收縮,她被迫化為人形,混天綾緊隨其上,牢牢纏住她雙手雙腳。
她從空中落下,恰好掉進哪吒伸開的臂膀。
下一瞬,腳沾了地,哪吒將她放在地上,敖顏站穩,乾坤圈回到哪吒脖子上,混天綾還綁著她。
哪吒沒有看敖顏,徑直轉身走向敖凝,斬妖劍在手,殺神高大的背影,冷酷而無情。
“哪吒。”
敖顏的聲音從哪吒背後傳來,但這並沒有阻擋他的腳步。
他睥睨地上虛弱的敖凝,舉起了斬妖劍。
“哪吒!”敖顏急了。
鮮血在海底彌漫開來,一邊龍角掉落,金龍的體型再縮小,細小的像條黃鱔。
哪吒撿起地上那一邊龍角,混天綾鬆開,敖顏撲向隻剩手臂長短的敖凝,迅速將她收進袖子裡,而後轉身,看向哪吒。
“哪吒。”
對方朝她走了過來,陽光從水麵照下,落在他們頭頂,波光閃爍間,哪吒的影子將敖顏覆蓋。
唇上忽然一涼,哪吒的嘴皮蜻蜓點水般掠過敖顏雙唇,敖顏睜大眼睛,不可置信望著哪吒。
“回溯鏡裡那個人,是我。”
千年前,哪吒廟建成,數年香火,他魂魄聚攏,金身漸漸重塑,有意識之後,他第一時間,想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好朋友龍女。
新的軀體,還未熟悉,他踉踉蹌蹌,奔到東海岸邊。
可他看到的卻是奄奄一息的小龍,東海的龍族厭憎哪吒,恨不得食肉寢皮,敖顏撿拾血肉的過程,並不順利,充斥著血腥、打鬥。
她奄奄一息隨波飄動,哪吒伸出手,想要夠到龍女,就在哪吒即將觸碰到龍女的時候,他的軀體開始消散,從指尖,到手臂,最後,軀體也消散。
他的廟。被人砸了。
哪吒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和龍女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世界陷入黑暗之前,留給他的隻有無窮無儘的痛苦。
再醒來,安靜的世界,隻有他一人的靈魂,他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忘卻一切。
生與死,愛與恨,都在遠去,他好像變成了一個旁觀者,世界裡,隻有自己,和自己被殺的滿腔憤恨。
某日哪吒坐在蓮花池邊,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勾引著他,來到人間。茫茫人海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騎在牆上的敖顏。
不等敖顏從牆頭丟下什麼東西,吸引牆下人的注意,地上的李三郎也若有所感,仰頭望去,恰好與敖顏四目相對。
哪吒坐在高高的屋脊之上,看著‘自己’的故事。
變化成人的龍女,費儘心機和李三郎重逢,因為緊張而紊亂的呼吸,和羞紅的臉頰。
他不由自主抬手,按上自己的胸口,沒有任何聲音,蓮藕的軀體,心臟不會跳動。
以前的血肉,時時刻刻勾著他的魂。
因為死亡而終結的故事,又因生命的重新開始而續寫,李三郎,有無窮無儘的可能,他的世界廣闊,雪山、大漠、秀水,他做過狀元、將軍、和尚。
有人愛他,他愛過她。
如果他沒有成為蓮藕,或許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有了向往,被遺忘的恨與怨,也隨之瘋長。陳塘關舍棄的血肉,償儘一切,他不欠李靖的,他也沒有錯!
他不認錯!也不要這些血肉。
李三郎不承認自己是哪吒,哪吒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李三郎。
但六道有六道的規矩,人和龍,龍和神仙,都不能違背。李三郎和龍女,龍女和哪吒,都不可以。
哪吒還記得割肉剔骨的痛,可是,剮龍台就在那裡。他總掐著點,在敖凝將要踏出天規的時候,出現在她眼前,拆散她和‘自己’。
“你們可以留在這裡,和二公主為伴,不會寂寞,也不會有人打擾。”哪吒說。
眾所周知,灌河中居住著二郎真君未過門的夫人,封神前相互愛慕的眷侶,因為天規不能相守。
二公主曾違反禁令,私自上天,原本是要上剮龍台的,不知怎麼,毫發無損。
罰了,等於沒罰。
顯然有了前例,就會有後例。
哪吒不再抗拒自己曾經作為李哪吒的過往,那是他唯一做人的記憶。
不要那身血肉,又怎樣呢?
到頭來,父還是父,子還是子,哪吒還是錯的。
他接受自己是李哪吒,接受血肉之軀帶來的六感,錯的就是錯的,就算他是李哪吒,是李靖的兒子,他都沒有錯,就算李靖是父親,給予李哪吒生命,他都是錯的。
父親,怎麼就不會錯呢?
他也是李三郎。
“原來,真的是這樣。”
敖顏望著哪吒,忽然笑了,這個答案太過簡單,費儘周折,到頭來是庸人自擾。
有時事情並不複雜,隻是因為不夠強大,打不過那座塔,就要認塔為父,對抗不了天庭,哪吒所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守天規。
她懷疑過,可是又因為對方是哪吒而打消念頭。
“你是哪吒啊....”敖顏感到不可置信。
哪吒怎麼會怯懦呢?
他不是凡人李三郎,是東天的神祇,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天兵的元帥。
他是東海之畔,打死為非作歹夜叉的哪吒,剝掉興風作浪龍王太子龍筋的哪吒,為了保全陳塘關寧可玉碎的哪吒……
哪吒轉身離開,敖顏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哪吒!”
對方沒有回頭。
回到岸邊,哪吒發現自己的傀儡分身早被西海二公主打了粉碎,巨響之後,二公主發現哪吒已經潛入龍宮,正欲返回,卻被楊戩纏住,不讓她回到行宮。
二公主氣急,一劍接一劍朝楊戩砍去,楊戩隻是躲,不主動出手。
見哪吒從行宮出來,楊戩一發力,逼退二公主,說了句:“抱歉。”就和哪吒一起離開。
楊戩滿腹怨氣,“非要來灌江是吧?!”
哪吒側首,“對呀。”
一條龍目睹,哪有兩條龍看見好。
一條龍看見怨恨一個人,兩條龍看見怨恨兩個,一和二誰大誰小,哪吒不知道嗎?
當然是選大的。
哪吒盯著一望無垠的海麵,“你是公正不阿的司法天神,我可不是無情無義的蓮藕。”
他不是蓮藕。
做過人,有過感情。
忽而一陣風過,海麵浪起,波濤洶湧間,陣陣紅光從海底照出。楊戩與哪吒對視一眼,駕雲而去,徒留下海底,殫精竭慮為姐妹恢複人身的兩條龍。
夠她們忙活一陣的。
等她們忙完,孫悟空也就取完經書了。
一顆紅珠緩緩落在敖顏手中,綽約的女子身軀,消散在紅光之中,變成原型。敖顏捧著紅珠,耳邊依稀西海二公主的咬牙切齒。
“死楊戩,我偏不要你如意。”
“你不敢,當然有敢的人!”二公主說完這句話,身上就開始散發紅光,她沒有任何猶豫,等敖顏反應過來,她的身軀已經消散。
紅珠落到敖顏手中。
這是她的內丹。
她捧著內丹,思緒萬千。
申公豹說,哪吒一定會變成東天的傀儡。
蓮藕無法感知,舊的愛與恨,在無儘歲月中被遺忘,靈魂在虛空中麻木,千年複千年,他終會忘記,自己是誰。
可是哪吒還記得。
正出神,袖中金龍鑽出,一口將金丹吞下,敖凝恢複人型,向二公主和敖顏道謝後,她毅然轉身離開了東海。
每一條龍,都有自己的命,她們走自己的路,才不要彆人管。
“你不去嗎?”二公主巨大的龍身盤成一圈,大大打了個哈切,她問敖顏道,“還是想要留在我的灌河?留在灌河的話,還不如上天繼續做你的蓮花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