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隴(1 / 1)

執手相逢 枔樾 4132 字 2個月前

都無須敲門,隻三間小舍蓋在荒園子裡。

一個婆子躺搖椅上,吱扭吱扭地嗑著牙果,她嘴巴裡剛吐出皮,斜著的細眼忽地亮了——

“哎呦舒月姑娘?這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二姑娘身子好些了嘛?”

連婆子一臉地殷切,笑的牙不見眼,舒月朝屋裡探探頭,問連婆子道:“大姑娘不在麼?”

“在在在!”連婆子走的急,差點兒被椅子腿絆倒,她一個趔趄,又閃身進了中間的小屋。

舒月被請進門,隻見大姑娘正坐在靠窗的塌上繡花,笸籮裡像疊了小山,放著數十條不同花樣和顏色的帕子,大姑娘“哢嚓”剪斷了線頭,彎著唇說了句“請坐”。

玉香姑姑倒了杯茶,是上好的竹葉青,茶水嫋嫋冒著香氣,舒月笑笑謝過,便遞上裝著畫卷的筒盒,福著禮對大姑娘道:“二姑娘讓奴婢帶句話,說是多謝大姑娘的關心,特作這‘戲鯉圖’相贈,還望您莫要嫌棄。”

宋清蕪展開了畫卷,親手掛在正對門的那麵牆上,牆下邊立著矮櫃,櫃上擺了幾樣插著野花的小瓶。舒月望了望,隻覺三尾錦鯉漾在水麵上的遊姿甚是有趣,這畫下開著的野花則勉強添出了熱鬨。

舒月回到了棲禪院,給宋清徵講著大姑娘屋裡的情景。

“你說她請你喝的是今年的新茶?”

連宋清徵也沒想到,她這位庶堂姐,竟藏的如此深。

“是啊,奴婢也覺得奇怪,大姑娘屋裡彆看著小,那一應物件用的不比咱們這差,估計是靠玉香姑姑逢休時出門倒賣帕子掙的錢,總歸二夫人是不會貼補大姑娘的。”

要多少繡件帕子,才能換一盒上好的竹葉青?還可以隨手沏了招待丫鬟,人人都知道右丞府裡有個嬌生慣養的三姑娘,又有誰聽說過這位“秀內慧中”的大姑娘?

宋清徵沒有說話,握筆不停地抄寫著經文,這府中魚龍混雜,她隻有先踏出去,才有可能看得清身邊的每一個人。

時間匆匆而過,轉眼已過去十日,宋清徵帶著兩個丫鬟,邁步走進了榮安堂。

還沒到正屋的廊間,錦穗就出來相迎,她頰邊的酒窩輕綻,欠身擋在路前:“廳裡麵有男客在,二姑娘請隨奴婢到小間裡稍坐一會兒。”

小間裡宋清蘭正啜著茶,看到宋清徵,又把高高的下巴昂起來。

芙雲將箱盒才放到桌上,尖利的聲音便響了起來:“還巴巴地拿過來了,你不會以為祖母會看吧?真不知你是裝的還是真不知道,罰你抄經是為了讓你少出去丟臉,你倒好,才十來天竟抄完了,真是可笑!”

“那三妹是覺得,我應該不遵從祖母的話,而是應該躲在院子裡繼續抄經,好給你和恒哥哥讓出來一條路麼?”

宋清徵捧一口茶,語氣平靜聲音清冽,好似潑出杯的冷水,澆的人一股子涼意。

芙雲和舒月都倒吸口涼氣,宋清蘭的火氣卻一下子就上來了,她重重砸杯,桌子被敲的“呯”響——

“你好不要臉!恒哥哥也是你能叫的?他是我的嫡親表哥,你算他哪門子的妹妹!”

這番動靜恰落進了廳裡老夫人的耳中,右首下柳氏尷尬不已,對麵的小王氏押一口茶,像沒聽見似的從容坐著。

十六歲的盧音坐在小王氏身旁,皺起眉頭看向了小間。

宋清徵抬著眸子,忽地泛起了紅臉。

“說起來我應該多謝恒哥哥,若不是他舍身相救,恐怕這會子我也不能坐在這裡與三妹對談,要是方便的話,還請三妹幫我引見一下救命恩人。”

說著,宋清徵從袖中拿出一枚荷包,讓芙雲遞到了宋清蘭剛才砸的桌上。

“誰稀罕你這勞什子的破物件!”

荷包“咣當”掉在了地上,宋清徵紅了眼,眸中已顯現出淚意。

“恒哥哥救你那是他心善,無須你去謝,你倒不如腳步走快點,好看看你未來的夫婿一眼!”

宋清徵抬手印著眼眶,臉上一副無辜狀,正想再出言相問,卻被急急走過來的錦穗給打斷:“二位姑娘怎吵了起來,現下老夫人的麵兒都掛不住了,正叫姑娘們進去呢……”

宋清蘭站了起來,眼睛狠狠地瞪了過來,冷哼一聲甩著帕子先行一步踏出了小間。宋清徵拂了拂裙擺,跟在後麵進了前廳。

小王氏和盧音已經走了,老夫人正襟危坐,下撇的嘴角果然掛不住臉。

“你們倆誰先說?”

話音剛落,宋清蘭便先發製人,隻聽她道:“祖母,二姐好生不顧顏麵,她不但一口一個恒哥哥的稱我表哥,竟還托我引她與表哥相見,我這才生了氣,不是要存心攪擾祖母和客人的。”

老夫人麵色稍緩,又冷眼朝宋清徵看來。

“是孫女的錯,那日回去聽張嬤嬤說是柳家郎君舍身救了我一命,今日見到三妹,便想著托她給柳郎帶份謝禮,沒想到三妹不願,不但口出惡言,還將謝禮砸了……”

宋清徵說到此處聲音哽咽,眼角閃了淚花,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啪!”宋清蘭拍了桌子,一下子站了起來,聲音高昂道:“你胡說!分明是你一口一個恒哥哥的不要臉!再說我憑什麼要幫你帶謝禮給表哥?你這個賤種膽敢冤枉我?!”

“夠了!”老夫人也拍了桌子,稍緩的麵容重新覆上慍色,柳氏趕忙將宋清蘭拉到一旁,一臉討好地溫聲道:“兩個孩子之間打打鬨鬨罷了,不值當婆母氣壞了身子。”說著,又扭頭對宋清蘭使著眼色,宋清蘭卻看都沒看。

錦穗幫老夫人順著氣,老夫人的口氣也平靜下來,她冷眼瞧著宋清徵,不悅道:“你知恩圖報自是好的,謝禮沒了再備一份便是,為這點子事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孫女慚愧,原是我手裡沒什麼能拿出手的物件兒,在棲蟬院搜羅一番,也隻找出一枚宮裡賞的墨蘭印章,我聽二伯母說柳家郎君功名在身,想是隻有這樣風雅的物件才堪其身份,便讓芙雲做了隻素梅荷包裹襯此章,卻沒想三妹直接將此物摔碎!這枚印章也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念想……”

在場的人都聽出了汗,這可是宮裡賞的物件!怎麼敢這樣摔了?!

“印章呢?”老夫人急了頭,濁眼中冒出寒氣。

宋清徵微微點頭,芙雲便將素梅荷包打開,一枚毫無雜色的長條雞血石已斷成兩半,攔腰的墨蘭葉也裂碎開來,老夫人深吸口氣,皺著眉頭心疼起來,這是她大兒當年得皇上親召時賜下的賞禮……

老夫人在心裡暗暗咬牙,她巡睃了半晌,語氣嚴厲地對著柳氏:“你現在就去開庫房,將阿泠院裡的一應添置全都按照蘭兒房裡的用例全部配齊!另在取二百兩現銀,落日前一並送到棲蟬院裡!”

柳氏聽的心驚,越聽心裡越氣,憑什麼開公中的庫?這公中的錢全是二房出的!

可她就算再不甘,也不敢違逆壓在她頭上的老太太,她咬著牙,口裡恨恨地稱“是”!

不到半日的工夫,相府裡的仆人們就忙的團團轉,有四人合抬熏爐,有人抱著花盞,有仆婦往返派送著妝飾綢緞,還有人在棲蟬院的西耳房旁搭蓋著灶台。

舒月高興地合不攏嘴,往日裡姑娘想吃口熱騰騰麵食都費勁,現下有了小廚房,姑娘再想吃什麼她們便能自己做了!

院子裡仆婦丫鬟熱鬨的緊,宋清徵飲著茶水在歇間坐著,她瞧著窗外的白果樹,思緒飄到了前一世……

她十八歲那年紅妝霞帔,公中添了二十二台嫁妝,加上她母親留下的三十八台陪嫁,和老夫人添的六台妝奩,總共六十六台嫁妝取著順順大吉的寓意,說起來也並不算虧待她。

可柳氏是誰,又怎麼可能對她如此大方?那二十二台都是些湊麵子的虛物,仔細盤盤,能看的也就是五箱子錦緞。

她當然怨恨柳氏,未嫁時她獨自在大房裡僅靠著母親留下的錢銀過活,還要屈己忍受堂姊妹對她的欺辱,宋清蘭永遠口口聲聲罵著她是賤種!這樣的日子,她今生不會再過!……

外頭的天色已經昏黃,芙雲領了段嬤嬤進到歇間:“二姑娘,現下一應添置都已妥當,唯有小廚房的灶台明日還需繼續搭蓋,老奴已安排好了工人,到時煩姑娘院裡管頓午飯。”

宋清徵聞言挑了眉,語氣不悅道:“難不成段嬤嬤是欺我一個做姑娘的不懂庶務?便這樣直咧咧討要賞錢?”

段嬤嬤手指微顫,慌亂地賠罪:“這是哪兒的話,按理說這樣的俗務老奴應該找張嬤嬤應承,但眼下她不在……”

“段嬤嬤也不必把我當做不知事的孩童,管一頓午飯又算的了什麼,可我院裡沒鍋沒灶,隻要工人們差事做的好,賞錢我必是要給的。”

宋清徵打斷了話音,又對芙雲道:“你去問舒月拿十兩銀子,給段嬤嬤拿六兩吃酒,剩下的四兩送給大廚房管事的廚娘,讓明日送一桌子席麵到咱們院裡。”

段嬤嬤額角出了汗,她見宋清徵對她的心思不但門清兒,還能三下五除二的消了她本來預設好的打算。

芙雲依令行事,又把段嬤嬤送了出去,這些年來可總算出了口氣,她臉上滿麵的春風。

隨著棲蟬院裡這番熱鬨的動靜,府裡的風向也悄悄改變,比如二房的管事婆子們變得好說話起來,又比如宋清徵的庶堂姐開始來大房走動,更甚至,就連她的祖父與二伯父也開始過問起她的起居和行事來。

這樣的變化,是宋清徵樂意得見的。

午後的陽光還有些熱,舒月領著兩個小丫鬟剝著菊花,清甜的香氣充滿了院子,芙雲小心翼翼地揭開了籠屜上的鍋蓋,霧色的蒸汽溢一坨輕雲,“撲騰”一下冒散出來,芙雲用筷子戳了戳糕,對舒月道:“你來看看,我瞧著像是蒸熟了!”

話音才落,柵門處款款走進來一位女子,她穿著水青底繡苔花的夾衣,一襲月白的煙籠紗裙隨步蕩著,娉娉婷婷,淺帶笑意,柔柔婉婉地對芙雲問道:“你家姑娘可起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