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1 / 1)

執手相逢 枔樾 4062 字 2個月前

宋清徵被押上囚車,車上擠滿了人,她被擠在角落一晃一晃,汗水從額角大滴地流下,她的頭昏昏地沉。

舒月抵扶住她,嘴裡不停地喊著“娘子”,芙雲半蹲在她們前麵攔住往裡擠軋的人。

車子轆轆地轉到了東市,正朝著西北角往行刑的地方去,宋清徵抑著惡心,將頭對著風口,緩緩呼吸著涼涼的空氣。

街邊的行人都駐足而看,有一稚童拿著糖畫高高地舉著,他被人背著舔不到糖,兩嘴一咧似要嚎啕,旁邊的婦人一看連忙伸手拿過糖畫給他喂著,邊走邊對背著稚童的男子抱怨道:“可真晦氣,好不容易帶著軒兒出趟門,偏遇見要死人的事!”

男子轉過頭看了背上的孩子一眼,對婦人道:“不妨事,我待會兒捂著軒兒的眼睛,咱們往後稍稍,彆擋了人家看熱鬨。”

旁邊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討論,隻聽人群中有人放低了聲:“你們聽說了沒有?今早午門上的大臣都被扣押了,晉王的人馬已經進了應天門……”

宋清徵白著臉,朝著外麵乾嘔起來,玉袖立時抬著胳膊架住她,她乾嘔一陣虛弱地轉過身來,靠在舒月的肩上閉著眼睛。

王家上下六十五口,八月十六日被斬於東市西南口。

囚車還在轆轆地轉,從東市西街轉向了東南,甲衣男子押著他們一路向西。

宋清徵不適極了,她被耳畔嗚嗚地飲泣聲驚醒,舒月側頭掉著淚,時不時用膝蓋蹭著自己的臉。

天已擦了黑,宋清徵環視著周圍問舒月道:“咱們這是在哪兒?”

舒月抑著哭嗝兒一頓一頓地回她:“那、那個領頭的人說,待、待會兒要在這、這裡、送咱們上路……”

宋清徵聞言鎖了眉,按理來說江遇該把他們送到內獄才對,為何會把他們押送出城?

外麵有兵士點起了火把,宋清徵這才看清楚地方,竟然是京郊的墳場!

她心中大感不妙,連忙循著火把往最亮的地方看,隻見江遇扯著韁繩,“籲”的一聲停在了前麵的囚車旁。

江遇臉上映著火光,他坐在馬背上勾唇輕笑:“怎麼樣盧候爺,這裡的風景如何?”

“混賬東西!你將老夫帶到此地何故?你膽敢違逆皇上濫用私刑,就不怕皇上治你個抗令之罪嗎?!”侯爺在囚車裡大喊道。

江遇嗤笑出聲,道:“皇帝那老兒都快死了,盧侯爺還真是會找靠山。”

“江兄……江殿帥……你昨日分明說王家會無事,我侯府也會大富大貴……如今晉王既已成事,你為何要對我們趕儘殺絕?”

盧音哀聲相問,佝著的背微微顫栗,在地上印出一團羸弱的黑影。

江遇摩挲著手中的馬鞭,冷聲道:“盧世子既是想死個明白,也該問問你的好父親才對,問問他當年是為著什麼才落到今日的下場!”

說著,他揚手一揮,馬鞭“啪”地一下朝信陽候落去,盧音閉上了眼,眉間已經肉綻。

盧音臉上鮮血直流,侯爺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兒子,怒罵江遇道:“老夫當日該殺了你!你以為你報了仇?焉知老夫的今日不會是你的明日?!”

江遇冷笑出聲,譏嘲道:“六年前你信陽候私吞撫恤軍資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自己會有今日嗎?”

囚車的門已被打開,宋清徵隨著人流從車上下來,甲兵揚起鞭子啪啪地甩在空中,將他們全都趕到西邊的平地上。

宋清徵被蒙住眼,綁在身前的手換向反縛在身後,她被押跪在地上,十數間,就聽見有兵士高喊“放箭”。

冷箭如風一般襲進了她的胸口,她倒在地上口吐鮮血,心間已被穿透,眼前的黑布散了開來,垂死間,她看見有滿月掛在枝頭,高高的北鬥七星柄勺移轉,四麵火光衝天,殺人不眨眼的刀劍在她眸中印閃……

……

身體像有數萬根針在紮,密密麻麻襲刺著每個角落。

又鑽在心窩裡痛得讓人喘不過氣!

宋清徵張著口急促地喘息片刻,驀地扣緊了指關!

額間的細汗被風一吹讓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青底描玉蘭花的楮帳透著微光,懸低的梔子香香大大,簾櫳折開半扇,屋子裡充滿了簡約又雅致的氣息。

這不是京郊的墳場,這是丞相府的內宅棲蟬院。

她撐著手,緩緩從床上坐起來,攥著衣袖揩去汗。

窗門“嘩啦”一下被吹開,露出窗外隨風搖動的白果樹,斜細的雨滴飄了進來,刺刺啦啦地打在蔓爬到窗邊兒紫藤花上。

窗內站著個三十來歲的仆婦,穿著秋香色的棉布夾衣,伸展的胳膊已收回來,正用帕子拂著兩臂上的水汽。

瞧見宋清徵醒了,她掖了帕,順手從桌上端了碗褐色的湯走過來。

宋清徵心擂如鼓,垂眸斂著目光。

從死到生,總共也隻有兩日。

這兩日她昏昏沉沉,一直躺在床上睡著,半夢半醒間有人給她在手指尖、脖頸後紮了兩回針,從丫鬟們閒聊的話語中,她已經知曉自己在兩日前落了水。

張嬤嬤將湯放在床邊的小幾上,伸手往她額間探了探,鬆口氣道:“總算是退了熱,姑娘連日昏睡著,可把人嚇壞了。”

說完,又抬手斟了杯茶遞給她。

宋清徵抿了幾口,吞咽著心中的悸栗。

她還沒從臨死前的那一幕緩過來,到現在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死而複生。

昨日的午後她也是這般從夢中驚醒,醒來後以為自己夢回到了十年前——

她有些想不通,既然能讓她夢回一世,那為何不讓她回到能依偎在父母身邊的幼時再看一眼?亦或回到落水前,去撕了那張枉苦她一生的婚書……

沒有雙親庇護,她隻能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吃人的高門裡做個受人擺布的貴女,她不甘心!

憤懣和寒熱使她又暈過去,就這樣一直睡到了剛才。

這一覺醒來,她確定不是在做夢了,眼下的她,心緒已經平靜下來。

“這是用薑煮的紅糖水,胡郎中說姑娘受了寒氣,須得好好靜養。”張嬤嬤舀出湯水吹了吹,遞到了她的唇邊兒。

喂她喝下大半碗湯,張嬤嬤又侍候她躺了下來,給她掖好被子就收拾碗盞出去了。

宋清徵眨了眨眼,看著枕屏上的山水圖案,思緒被拉回現實。

她身邊可以信任的人實在太少,屈指算算,也就是從小照顧她的張嬤嬤,再加上一直跟隨她的芙雲和舒月這兩個丫鬟。

然而眼下,如何才能不再重蹈嫁給盧音的覆轍,才是她亟需解決的首要難題。

頭一件事就是要想個辦法讓盧家主動悔了這門親事,或許該給舅舅去一封信,依靠他去從中轉圜。

可若舅舅問起她為何要拒絕這門親事時,她該怎麼說呢?

信陽侯府這樣的人家,光聽起來就是個不錯的歸宿,她總不能說怕將來會跟著盧家一同枉死在京郊的墳場,要是說了,恐怕舅舅要尋個老道給她驅邪。

她翻了個身,在心裡深深地歎一口氣。

看來此事隻能另外想個轍,總這麼等著是不行的。

這麼想著她便有些躺不住了,掀開被下了地來。

才穿上鞋,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眨眼的工夫,屋子裡就烏拉拉進來一群人。

“恒哥哥的披風在哪兒?你拿給我!”

宋清徵愣了片刻,屋裡的光亮被遮去大半,她皺起眉,目光巡睃著這群人。

十三歲的少女站在屋中央,上身穿著珊瑚色滾金邊兒的夾衣,襟子上細密的纏織菊紋通到衣擺,下裳是水綠色煙影紗百褶裙,麵容陰沉,眼裡冒著寒光。

她身後跟著的三個丫鬟和兩個婆子,卻承了她十二分的氣勢,到了宋清徵跟前,揚著下巴瞪起眼。

六個人站在屋裡像座烏山頭,黑壓壓地欺過來,這來人不是彆人,正是她的堂妹宋清蘭。

“什麼披風?”宋清徵皺起眼,看著宋清蘭。

見她不承認,宋清蘭臉上的陰沉瞬時轉為了怒色,氣衝衝地伸指罵道:“真不要臉!收了我表哥的披風還想抵賴?你果然是個天生的賤種!”

宋清徵目光轉冷,一把揮開鼻尖上的手指頭,站起來“啪”地扇了宋清蘭一巴掌!

“你、你敢打我?!”宋清蘭尖叫起來,三個丫鬟嚇了一跳,呆呆怔怔地張著嘴巴,一名婆子見狀立馬惡狠狠地瞪了過來,而另一名婆子忙“哎喲、哎喲”地哄著她。

“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給我按住她!”

宋清蘭捂著臉,聲音高亢又尖利,仿佛是刀刮著瓷盤的棱,呲夾著蓄勢待割、又讓人無比討厭的戾氣。

“這是怎麼了?三姑娘彆衝動,有什麼話姊妹之間坐下來好好說,二姑娘還生著病,不是故意要傷您的,還請三姑娘好歹顧著些姐妹情誼,千萬彆把這事兒鬨在太夫人的麵上……”

張嬤嬤不知道什麼時候衝了進來,她弓著背賠上笑臉,手底下托著宋清蘭的肘彎。

宋清徵就納了悶,這個時候她屋裡的其他人都到哪去了?

“我與她有哪門子的姐妹情誼!”

宋清蘭怒氣衝天,坐在椅子上起伏著肩膀。

張嬤嬤趕忙斟了兩盞茶,先捧了一杯給宋清蘭,可人家壓根兒不領情,一把揮翻在地上,茶水灑了張嬤嬤一胳膊,屋裡一團亂糟糟。

“你給我等著,我這就去告訴我母親!”

說完,宋清蘭胳膊一甩就帶著丫鬟婆子呼啦啦地走了,張嬤嬤歎口氣,彎腰拾起地上碎成兩瓣兒的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