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學院下午的課程結束得很早,溫蒂終於擺脫昨日的濃倦,恢複了精神。她光明正大地離開學院,坐上馬車穿過綠湖鎮,一路沿著綠湖邊界向北走。
斜陽西落,澄黃的光透過層層樹冠,灑在柔軟的草地上印出斑駁的痕跡。樹木密集,高聳入雲,藤蔓攀附直上,用綠意裝點樹乾棕色的外皮。
綠湖森林的這一麵與她曾經去過的地方截然不同,這裡很少有人來往,所有的植物都在肆意生長,展露自己最原始的麵貌。
穿過樹林、灌木,溫蒂站在鬆軟的土地上,一眼就看見了女巫提到的樹。
樹乾異常粗壯,斑駁的樹皮上刻滿了歲月的記憶,樹根盤根錯節,有些裸露在外麵爬滿青苔,有些似龍的利爪抓緊獵物一般,紮進土裡……
“真是……”她情不自禁想開口感歎,卻找不到任何詞來形容。
“真是什麼?”聽不懂任何情緒的蛇神湊了上來。
溫蒂想:這才是真正的木頭。
她側目看了眼蛇神,這麼多天下來,她清楚明白這條蛇每天都跟著她,寸步不離。
“你好歹換個頭發,衣服,長相……”她細數蛇神身上不合理的存在,食指配合的對著他一通指點。
蛇神越聽越不耐煩,拍開在他麵前亂晃的手指:“全換?你想得到挺美。”
“這裡的人類才不長你這樣。”她揉了揉手,斜睨了他一眼,“白色頭發太顯眼了,還有你的外袍,這麼華麗,會被人搶走的……”
見蛇神沒有反應,她接著說:“到時候你被扒光了,我可救不了你,我一個人打不過一群的,而且你也不能立刻原地消失吧,暴露你的存在真的好嗎?”
“……”蛇神思索一番,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人類的貪婪不容小覷,要是自己在人間被搶走衣服這樣的消息傳到神界,那隻白癡火鳥一定會來煩死他的。
他攔住溫蒂離開的步伐,問她有什麼改變外貌的建議:“要換什麼樣的?”
“隨便吧,你看著換,黑色的頭發怎麼樣?”溫蒂漫不經心地回答,隻要不是沒見過的顏色就都可以。
黑色?蛇神隻覺得胸口難言的情緒堵上來,他搖搖頭,皺眉嫌棄的表情被溫蒂看在眼裡。
“不要?是因為托馬斯?他隻是普通人,你對他敵意也太重了。”溫蒂覺得他十分小心眼。
蛇神隻是冷哼一聲,心中腹誹,盯著溫蒂的頭頂愣了幾秒,眉梢挑起,想到了什麼好主意。
溫蒂蹲著撿幾個石塊,覺得按白蛇的性格,換個衣服、頭發也要花上很久的時間,與其乾等,不如自己玩一會兒。
還沒開始玩,肩膀就被指尖戳了戳,他叫她回頭。
“不……你這樣我沒眼看。”溫蒂有些抗拒地後撤,精神上受到了強烈的衝擊,甚至有些想吐。
“不好嗎?我按你的外形變的,你不喜歡你自己?”黑色長褲包裹著修長筆直的雙腿,魔法學院的外袍擋住了他線條流暢的窄腰,然後是金色長發、桃花眼……
溫蒂擋住眼睛不去看他,蛇神卻不想就這麼算了,拉著她的手臂逼她看自己。
“天呐,換一個,彆……”一模一樣的臉,配著高大的身體,不是不喜歡,是不習慣。不喜歡的是這樣的臉,配上他的聲音!
“是你讓我變的……”熟悉的嗓音響起,隨之灌入溫蒂腦海裡的是剛剛一瞥而過的臉。
“你彆說話!閉上嘴!”她緊閉雙眼,雙手覆上耳朵,指望這樣可以將不適的畫麵和聲音拋出身體,“換一個,臉變回去!變回去!”
蛇神嘴角一彎,滿臉笑意,一邊說著真有趣,一邊又說已經變好了。
溫蒂戰戰兢兢地睜眼,卻發現自己被騙了,低聲叫喚了一下,趕緊轉過身去,她惡狠狠道:“你再不變回去,下次我見你尾巴一次就抓一次!”
那天被捏尾巴產生的異樣仿若這林中的藤蔓無聲息地、快速地爬上全身,他身體微顫,即使知道自己現在沒有尾巴,仍舊感受到那時的觸感。
威脅奏效,蛇神再三保證他已經變回原樣,溫蒂才願意轉身,這次的臉是他自己原來的模樣,她鬆了一口氣。
“這樣就好了,走吧。”溫蒂輕快地與他擦肩而過,沒見到蛇神眼神裡的那抹複雜情緒。
走近矗立著的,如巨人堅守陣地的大樹,溫蒂環繞一圈卻沒找到女巫所說的那隻鹿。她扒開一旁的灌木,匆匆一掃,察覺到星點深紅落在翠綠的雜草上,色彩晦暗卻在這鮮亮的綠裡,一眼望去就能清晰分辨。
“你找什麼呢?”身後傳來蛇神懶散的聲音。
“你不知道?”溫蒂向血跡走去,想起那天他找來時,自己已經沒和女巫一起了,她解釋說:“在找鹿,你也彆閒著,過來幫忙。”
蛇神不滿地揮了揮撿來的樹枝,擰著眉跟在她後頭,走了兩步,突然驚覺:“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繼續翻找血跡的動作,溫蒂一副“你愛聽不聽”的語氣催促他,末了還補了句:“你不是說跟我是朋友?朋友之間友好互助是人之常情。”
“可我不是人,不必遵守你們人類的行為準則。”蛇神得意的揚起眉毛,隨手丟開樹枝。
這句話提醒了溫蒂,她一直沒有深究他是什麼,是惡魔還是天神,或是其它什麼物種,她們沒有談過這個話題。如果他是惡魔,太過善良,是天神的話,又太惡毒……應該是惡魔吧,可能他智力低下,不足以擁有邪惡的念頭,所以才顯得他有幾分善良。
隻是那個驅魔石完全沒有用,艾米姑姑一定是被遊曆商人騙了。
一旦認定白蛇是一個惡魔,他所有讓人心煩的舉動,都十分合理,溫蒂一瞬轉變態度,對他十分寬容,她對著他笑了笑,說:“那你在樹邊等我吧,我找到鹿之後就回來接你。”
她說完就繼續往深處走,她突然的改變讓蛇神想不明白,還從她的笑容裡看出了一絲慈愛。
蛇神:好奇怪,但還可以接受。
一隻腿受傷的鹿根本走不遠,溫蒂很快就順著血跡找到了它,它腿上裹著的繃帶早已浸紅,急促的喘息聲不斷泄出嘴巴。
溫蒂小心靠近,輕輕出聲安撫,它沒有反抗,默默接受溫蒂拆開繃帶,撒上藥粉。它也不是完全信任她,隻是事到如今,它已經無力掙紮。
從包裡拿出水壺和麵包,溫蒂蹲在鹿邊給它喂食,它急切地啃咬,口水來不及咽下,一點點滴落,紅色液體順著落下。
“不是吧,這裡也有傷?”溫蒂歪頭朝它嘴裡看去,拿開麵包,有些手足無措。
蛇神站在原地等許久也沒等來溫蒂,起身去找她,簡單的術法讓他透過一棵棵樹木尋到她的身影,而那畫麵卻讓他麵部扭曲。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女孩單手舉著麵包背對著他,歪著腦袋擋在斜躺著的鹿麵前動來動去,一會兒摸摸它的頭,一會兒摸摸它的臉,她怎麼是個動物就喜歡!
一個閃身,蛇神立刻出現在溫蒂背後,大聲叫罵道:“你好了沒有!?我等得腿都麻了!”
“什麼?”溫蒂被他的責罵嚇了一跳,差點手裡的麵包沒拿穩,沒好氣地回他,“突然氣什麼?”
蛇神看著神色平常地溫蒂,和被他嚇到有些害怕的鹿,視線來回交替,自己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啊?不,沒什麼。”
對上溫蒂狐疑的眼神,蛇神尷尬又心虛,摸了摸鼻尖,原地呆站著,問她:“你在乾什麼?”
溫蒂晃了晃另一隻手,有些興奮地說:“它換牙了,你看!”
一顆染血的黃白色牙齒被她捏在手裡,蛇神有些嫌棄地皺眉,又怕她追問自己突然趕來,隻好乾乾地應了句。
他這副樣子讓溫蒂堅信了自己的想法,情緒不定、脾氣古怪,不夠善良還愛做壞事,除了智力低下的惡魔,她想不出彆的原因。
喂好這隻鹿,她在湖邊清洗鹿掉下來的牙齒,對蛇神說:“我接下來要去騎士所,你彆讓人看到你。”
“天黑了你還去?”
“去完就回家。”
——
一回生二回熟,溫蒂帶著克萊爾王女給的騎士肩章,暢通無阻地來到地牢。
“女巫,”溫蒂在一間牢房鐵門前站定,喊著裡麵背對她端坐的人,“我今天去綠湖森林了。”
女巫沒有轉身,微微側頭,眼眸空洞,聲音飄散而出:“那隻鹿怎麼樣了?”
“雖然不太好,傷口有些開裂,不過用了我的藥,應該會好很快……”
她看見女巫淺淺笑了下,想起了綠湖,那片湖沒有水波漣漪,平靜得像被奪去生命,但當她去洗那顆沾血的牙時,才發現那是一片包容的力量。血水融化在湖水裡,顏色被吞進,清澈透明的水拂去臟汙,還原萬物新生的麵貌。
溫蒂從包裡拿出那顆牙,向她伸去:“那隻鹿吃了一整個麵包,還掉了一顆牙,我帶了回來。”
她起身緩緩走來,深色的外袍和肮臟的地牢並不適合她,即使是在牢獄,她也將頭發好好束了起來。
接過鹿牙,她垂眸看著溫蒂,溫蒂看見無神的眼眶裡有一絲清明,聽見她淡淡的、輕聲的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