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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一身夜行衣,黑布遮著臉。

皇後歎息一聲:“又是世安的主意?”

那人跪地行禮:“是。”

皇後緩步走至麵前:“起來吧。”說著接過那蒙臉的黑巾子,是上好的織花錦緞。

那人抬起頭來,赫然是煥遊笙的臉,她語氣恭敬:“公主放課後聽慕容公子講起‘錦衣夜行’,所以讓人緊趕出來這一身。”

“也難為你了。”皇後看著煥遊笙穿著明顯不合身的夜行衣,拍了拍她的肩頭。

煥遊笙垂頭拱手:“公主是極好的主子。”

皇後挑了挑眉,這是煥遊笙自得名以來,第一次說出“好”這樣類似評價的話,雖然過於簡單。

“世安這幾日鬨著要出宮去,說是想親自見識一下民間煙火,本宮不得不叫你來回話。”皇後說著,坐回主位。

“是。”煥遊笙頓了頓,“二皇子殿下愛遊記,衛家女郎喜霓裳,如今又有慕容公子遊曆四方,公主少不得心生向往。並無旁人刻意引誘。”

皇後頷首:“那便也罷,由著她去,本宮會加派些侍衛暗中保護,晚些時候你同他們見個麵。”

“是。”煥遊笙恭敬應下。

“再叫上靜姝,同是女郎,也能更得趣些。”皇後又吩咐道。

“是。”

皇後沉默片刻,才問:“公主近日可聽話?”

“公主每日辰時起身,亥時就寢,課業勤奮,偶爾會獨自對著宮中的古琴發呆,或讀些二皇子殿下處得來的雜書。多與衛家女郎衛靜姝、齊家女郎齊鳶來往。平日愛往尚食、尚服走動,行些新鮮猜想,或與宮女笑鬨。隻是夜半愛食些點心、糖果,說是能助眠。”煥遊笙一一道來。

說來大啟朝中風氣開明,公主這般性子,倒是與本朝推崇的文治武功相契合,隻是略顯憊懶。

如泰半家宅府邸均在卯時便起身灑掃庭院,家中要事也在這一個時辰之內安排妥當,公主卻偏愛睡到辰時,且不喜被瑣事打擾,這也是她的天性使然。

皇後對這些不在意,注意力隻在“點心、糖果”上停留片刻,也就放過:“你隻管提醒她。若她不聽,隻要不失了分寸,便睜眼閉眼放過就是。”

“是。”煥遊笙領命退下。

……

知曉了明日就可以出宮去,世安公主心中滿是期待,晚間就更是睡不著了。

月色正好,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中勾勒著民間的繁華景象,口中更是劈裡啪啦說個不停,煥遊笙極有耐心的陪著。

直到三更天,公主幽幽睡去後,煥遊笙才合上雙眼,睡意襲來。

……

“十七,你們都是一人一間房,我忽然住進來,會不會打擾你?”

”十七,我是新來的,以後就要麻煩你了。“

“十七,聽說訓練結束就能見到皇後娘娘,我好高興!”

“十七,我娘說,皇後娘娘是最寬宏和善的人,長得像佛菩薩似的。你見過佛菩薩嗎?”

……

“十七,我有點,想娘了……”

女子一身黑衣被血染得濕重,身下開出妖冶鮮紅的花……

……

煥遊笙從夢中醒來,纏綿了近四年的故事,在這個夜裡不過一個時辰就講完。

那時,她還不是煥遊笙,而是十七,而一遍一遍叫著她的,是“三十一”。

煥遊笙再次憶起三十一那張臉,清秀而堅定,那雙眸子閃爍著對未來的渴望,卻也藏著深深的思念。

與他們前三十人不同,三十一是皇後母族的家生子,是八歲那年主動進入暗衛營的。

三十一偶爾會莫名勾起唇角,那個時候眼中就會迸發出特彆的光芒,她不似旁人那樣沉默,她總是有很多稀奇的話要說,她有一種特殊的“生氣”。

但就像她的代號,她原本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她沒有獨立的房間,隻能與十七同住,她永遠與其他人格格不入,永遠隻能自言自語。

三十一死在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出任務的時候,那一場任務,犧牲的不止她一個人,三十一人,隻有十四人歸。

那時的十七,甚至沒有可能將她的屍體帶回,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孤零零的留在冰冷的土地上。

三十一是他們中唯一會哭的,可是那天,她沒有掉一滴眼淚。

煥遊笙閉上眼,摸了摸胸口的血玉骰子,試圖將那夢中的景象抹去,但那雙眸子的光芒卻如烙印般深刻。

……

第二日公主難得沒有懶床,將各色各樣的華美常服鋪了一床一地,語氣歡快:“煥姐姐,你說世安穿哪一件好看?”

煥遊笙隨意一瞥:“綠色那件。”

翠晴立刻將其舉起,比到公主麵前。

那是一件蔥綠的蠶絲齊胸襦裙,裙擺處細膩的混銀絲勾勒出盛開的迎春花瓣,鮮嫩活潑。

搭配的是茉莉黃緞麵鑲章丹繡天寶紋樣寬袖衫子,流蘇垂墜,格外靈動。

酡顏的輕紗披帛繞在肩袖之上,隨著翠晴的動作輕盈飄動。

世安公主一見就喜歡,忙不迭地讓翠晴為她更衣梳妝。

“煥姐姐好像格外喜愛青綠之色。”世安公主一邊擇著翠玉簪子,一邊咕噥道。

煥遊笙不答,她哪裡有什麼偏愛的顏色,不過是曾聽人提起罷了。

煥遊笙的衣著首飾是公主選的,藕荷和十樣錦的顏色搭配,十分溫婉清麗,看的公主嘖嘖稱奇。

“煥姐姐當真好顏色!人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便是如此吧?世安原以為,女子若美,必得是齊鳶姐姐那樣的。卻不想煥姐姐打扮起來,才真真是天仙下凡塵。改日世安就要向母後請旨,往後煥姐姐便日日華服美裳,不要辜負了容顏。”

煥遊笙隻是沉默,“天然去雕飾”嗎?那她身上的暗器和彎刀又算什麼?

一番折騰下來,已近午時,世安公主又去得了皇後的囑咐,這才帶著煥遊笙喜氣洋洋地出宮去。

……

長安的街道熱鬨非凡,太平日久,人物皆繁盛。

舉目紛紛亭台樓閣鱗次櫛比,垂首雕車競駐於路旁,寶馬爭馳於中央,另有商販叫賣聲此起彼伏,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偶有雜耍之人巧則驚人耳目。

世安公主握著煥遊笙的手四處張望,時常駐足,等到了約定好的餛飩鋪子前,衛靜姝已經等候多時。

“衛姐姐,今日咱們怎麼玩?”世安公主全然不知自己已經遲到,笑嘻嘻的過去。

衛靜姝皺了皺眉頭:“公主還想著玩呢,我倒以為你已經玩的差不多了。”

世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衛姐姐若是累了,不如坐下先吃點東西?”

“皇後娘娘是不許公主吃外麵的東西的,公主可是忘了?”衛靜姝提醒道。

公主聞言卻大喇喇尋了個位子坐下:“回去我向母後請罪就是了,今日難得出來,總不能讓這點小事掃了興。母後也知道,兩位姐姐是攔不住我的。”

煥遊笙沒有異議,跟著站在公主身旁,卻被扯了裙擺,世安公主抬頭望著她:“煥姐姐你看,此處都是如此,這會不是在宮中,你便坐下來陪我吧。”

煥遊笙四處瞟了一眼,雖目之所及都是熱熱鬨鬨的百姓,實則處處暗藏皇後安排的便衣侍衛,將被吸引來的百姓隱隱隔絕在外。

她微微點頭,便順從在公主身旁坐下。

衛靜姝知道不會被怪罪,也跟著落座。

街頭的小吃香氣四溢,誘人垂涎,世安公主對麵前熱氣騰騰的餛飩滿是好奇與興奮,但真正入了口,就有些食不知味。

調料實在是貴重之物,街邊的攤販一碗餛飩也不過賣上幾個銅板,哪會舍得用好料,給些油鹽已經很算良心了。

煥遊笙用帕子沾了世安公主額頭的汗水:“昨日奴婢打聽過了,公主若想品嘗民間吃食,可去仙客樓。那裡雖仍不及宮中珍饈佳肴,卻有幾道招牌彆有風味。”

“仙客樓?”公主聽了有些興趣,又垂頭看桌上的一碗餛飩。

“公主這餛飩奴婢替吃了也就是了。”煥遊笙從善如流的接過。

公主卻連忙攔住:“我知道你也不喜這口味,再說,你吃這許多,等下豈不是隻能看著我和衛姐姐吃了?”

“那公主就多給店家幾枚銅板,將這三隻碗也買下來,等下連同餛飩一並賞給路邊的乞兒罷。”煥遊笙提議。

自打公主鬨著要出宮,她就開始做準備,了解宮外的情況,不然昨日在弘文館也不會有那樣一番言論,這會很是自如。

“他們會愛吃嗎?”公主問。

煥遊笙頷首:“乞兒常日餓肚子的,自然會喜歡。”

“那好吧。”公主不再反對。

煥遊笙先去給老板付了錢,又從來往的人群中找了個腳夫打扮的男子,事情就由那人去辦了。

等到她們三人從仙客樓出來,公主才算心滿意足,又轉道去了七順齋買點心。

一路逛下來,公主買了不少稀奇玩意兒,三人手上卻仍舊清清靜靜。

“哎呀,我走不動了。”公主抱怨著,就想坐到地上,卻被煥遊笙扶住。

衛靜姝抬了抬頭,伸手指著:“不如去茶樓坐坐,那裡有全長安最有名的說書先生。”

“誒?這個好!”公主一拍手,直奔茶樓而去。

茶樓裡,說書先生正手執折扇,唾沫橫飛地講述著一段傳奇故事,是當下最時興的才子佳人。

世安公主興致勃勃地找了個位置坐下,正聽到柳家女郎與謝書生私定終生。

接著,就是俗套的家人阻攔,然後跪祠堂、私奔、高中、衣錦還鄉、終成眷屬。

衛靜姝聽得昏昏欲睡,公主卻如癡如醉、淚眼婆娑、大受震撼。

“這故事實在動人。門第和身份就那麼重要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柳女郎的家人不僅以貌取人,而且棒打鴛鴦,實在勢利的很。柳女郎也太可憐了,好在結局是好的。”公主話中全是不滿和歎息。

說起這個,衛靜姝也不困了:“無價寶也不過是對公主來說易求罷了,若無權勢亦無錢財,如何生活的下去?柳女郎原是高門嫡女,何苦嫁於窮書生,往後日日為柴米油鹽憂心?”

“可是謝書生後來高中了呀!”公主辯解道。

衛靜姝卻搖頭:“這話本故事皆是些窮書生寫來的,他們想攀上名門之女,又想金榜題名,自然會這樣寫。可真正能考取功名的又有幾人?他們之中又是否個個前途無量?”

“可我聽說,貧窮有貧窮的艱難,富貴也有富貴的煩擾。”公主眼見辯不過,氣勢卻不減。

“這卻是不一樣的。高門顯貴的煩擾,無非新式的料子沒搶到,在學堂被夫子責罵丟了臉麵,零用被母親扣了一兩銀,甚至隻是路邊的餛飩太寡淡。可平民老百姓愁的是,若是春日遲遲不下雨,當年的收成就不夠養活一家老小;若無銀錢交租,自家唯一的店麵就會被奪,沒了進項;更不要說有個三災兩病的,就一命嗚呼了。”衛靜姝說的頭頭是道。

“你!”世安公主平日乖巧好說話,卻畢竟有作為公主的驕傲,沒理也要辯上三分的,說不過就生氣。

衛靜姝卻收斂了脾氣,起身行了個禮:“是臣女失言了,還望公主莫要怪罪。”

世安公主更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氣得胸膛起起伏伏。

就在這時,“砰”的一聲響,公主再抬眼,隻能看到煥遊笙的肩膀擋在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