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您去布行了?”
“我沒去布行。”蔣珍娘抖了抖手上的綢料,往蘇芷寒身上比劃:“這是三娘子賞我的,我瞧著這料子襯你的膚色。”
緊接著蔣珍娘把布料放回桌上,扯出軟尺給蘇芷寒量身量:“唔……寒姐兒長高了,明年你還能長呢。”
“這樣吧,阿娘明天去市場裡買些布料和棉花,給你做件新年穿的襖子,剩下的綢子給你再做條春日穿的百褶裙,你說好不好?”
“給我做衣服乾啥子?我在灶房裡用不著穿多好的衣裳,倒是阿娘您給自己多做兩件吧。”蘇芷寒搖了搖頭,興趣缺缺。
大廚房裡本就日日油煙,著實糟蹋衣服,更何況最近還多了個活計:醃菜。
有句俗話:小雪醃菜,大雪醃肉。
隨著氣溫急降,天氣乾燥,製作醃品的好時節也終於到了。
大廚房裡進了大量蔬菜瓜果,許娘子領著眾人開始準備冬日要用的各種泡菜、鹹菜和醬菜。
那股味兒都能把人醃入味了,更不用說染上醬汁就能直接毀了一件衣裳。彆說年輕愛俏的廚婢們,就是要臉麵的管事媽媽們也把好衣裳藏起,撿著舊的細布衣服穿著,免得糟蹋衣服。
再說比起自己,已進了三娘子院子的蔣珍娘,更要穿得光鮮體麵些,以免讓人看不起,反而丟了三娘子的臉麵。
蘇芷寒說出心中顧慮,不過蔣珍娘卻是彆的想法:“院裡針線房的媽媽已給我量了身量,重新做了衣衫,過兩日便能拿到手了。”
主子院裡的男仆、婢女到婆子都與外院不同,都有各自的衣裳服飾,就連發飾和鞋襪都有相應的顏色規定。
蔣珍娘剛進院裡,針線房便給她量了尺寸,抓緊時間做衣服去了。
至於三娘子賞給她的,那都是做的私底下穿的衣裳。蔣珍娘把布料往蘇芷寒身上比劃著,不容置喙,口氣堅定道:“穿不穿那是另一碼事,但旁人有的咱們寒姐兒也得有。”
她家女兒懂事,從不問她要錢買簪子發飾,買零嘴吃食,要新衣新鞋,還一個勁兒的賺錢,有好的都先給她用。
直到去了三娘子院裡,蔣珍娘與那些小丫鬟處了兩日,才發現那些小丫鬟也是與寒姐兒一般的歲數,各個打扮得精致細巧,湊一塊兒說的都是彼此的針線活,時下流行的花紋與玩具。
蔣珍娘拿了賞賜,便打定主意,準備要給女兒做件新衣裳。
蘇芷寒聞言,心裡軟軟的,聲音也不免軟了下來:“那我和阿娘……一人一件,就當是親子裝。”
“親子……裝?”
“對,咱們穿得一模一樣,多好看,旁人一看就曉得咱們是一家人。”
“那府裡的衣服”不也是?
“才不一樣呢!”蘇芷寒打斷蔣珍娘的話,拿著綢子比劃:“用這綢子做咱們母女倆獨一無二的衣服,袖口拚個湖藍色的綢子?再繡點小花?又或是買一匹絹料,直接做成百褶裙……”
在蘇芷寒的描述下,蔣珍娘很快敗下陣來,同意了蘇芷寒的要求,準備把緞子留著做兩條裙子,再買兩匹細布做上身的衣裳,等到開春便穿出去逛逛,教人看看她們這套親子裝。
蘇芷寒解決這樁事,抬眸望向屋裡多出來的其他物件:“說起來,阿娘怎麼得了這麼多的賞賜?可是出什麼事了?”
“這還得感謝王婆子。”
“?”蘇芷寒麵露疑色,等蔣珍娘說完來龍去脈以後她的疑惑非但沒有減少,而且還越發多了。
受了驚嚇,為了安撫蔣珍娘才賞賜的?
蘇芷寒瞅著屋子裡的物件,不由地嘀咕道:“這……會不會多了點?”
剛進院裡做事那天,便賞了一波,今日又賞了一波。
蔣珍娘搖搖頭:“我聽三娘子院裡的人說,三娘子素來大方寬厚,常常賞賜的。”
可這也太勤快了些,太多了一些!
蘇芷寒聽蔣珍娘說著今日拿到的賞賜,除去她手裡拿著的這匹綢子外,桌上還擺著另外一匹細布,瞧著花色應當也值個一貫錢。
另有兩顆香橘、兩顆石榴和半隻燒鵝。
那一對香橘,因其香味濃鬱,芬芳撲鼻,色澤金燦,京城人常喚作香橘,其實來自平江府,一對便要兩貫,還有價無市,無門路者很難買到。
蘇芷寒曉得這香橘的來曆,還是因吳媽媽的女兒也得了賞,教吳媽媽甚是得意,在大廚房裡吹噓了一盞茶才罷休。
可她得的香橘,還隻是一個,就吳媽媽的話語描述似乎尺寸也要比眼前的小許多。
另有一對石榴,雖然石榴比起香橘要稍稍價賤一些,但瞧其外皮紅潤,果型混圓,輕輕撕扯開外皮,裡麵的果籽飽滿如粒粒紅寶石,想來也並非凡物,價格定是不菲。
而後還有兩枚銀錠子。
蘇芷寒的目光滑過銀錠,倒不是她對銀錢無所謂,而是一股濃烈香氣從蒸籠裡直直竄出,霸道地衝入她的鼻腔中,將她的心神思緒儘數攬去。
蔣珍娘把散亂在桌上的綢子和細布折好放到箱子裡,而後走到爐子旁。
在蘇芷寒回來以前,蔣珍娘便把燒鵝放到籠裡熱了熱,此時掀開鍋蓋,伴隨著溢散而出的茫茫白霧,濃烈的香味也直直竄出,激得蘇芷寒頭皮發麻,口齒生津。
“這味兒,忒霸道了。”蔣珍娘有好多年沒吃到過這般的好物,嗅著味兒直吞口水。
她忙把熱好的燒鵝挪到桌上,先擰下大鵝腿送到蘇芷寒手裡,接著再擰下一大塊鵝翅:“還愣著做什麼?快趁熱嘗嘗。”
“我就想……今日灶房裡並沒有提起做燒鵝?”蘇芷寒下意識回答道。
製作燒鵝烤鴨等物要用的是大爐灶,這般的爐灶價格不菲且占地方,同時油煙重氣味重,侯府裡也隻有大廚房裡備著。
既然大廚房裡沒有做燒鵝,那這隻燒鵝應當是從外麵酒樓裡買的?雖不曉得是誰家的,但三娘子能用的定然是大酒樓裡做的吃食,起碼也得小幾百文吧?
蘇芷寒一口咬下去,被鎖在那薄薄外皮之下的汁水登時噴湧而出,幾乎要順著唇角落下去。
她急急彎腰,拿著汗巾子去抹,嘴裡還不忘繼續咀嚼。鵝肉肥美香軟,帶著果木碳烤的香氣,蘇芷寒細細分辨,隱約覺得像是荔枝木的風味。
當下荔枝盛產於福建,另外還有四川等地也有種植,不過在京城周遭卻是少見。
因此要用荔枝木來烤製燒鵝,那些木材必須千裡迢迢運送而至,即便本來價賤,這般折騰之後也是價值連城。
若真是用荔枝木烤製而成,那這份燒鵝的身價恐怕又要翻一翻,不!翻上三倍都有可能。
蘇芷寒驚歎的同時,又忍不住再咬了口燒鵝。這還是她穿越以後頭回吃到燒鵝,醇厚的肉香在舌尖不斷迸發,因蒸製而稍稍變軟的鵝皮油潤,肉汁馥鬱,裹挾著果木的清香和炙熱,一股腦兒衝入胸腹之間。
“真好吃。”
“這也太好吃了。”
蔣珍娘的感歎不絕於耳,吃完一整個鵝翅,又舔了舔手指,連最後一滴鵝油都不放過。
她舍不得一口氣吃完,用罩子罩上,準備剩下的明日再用。
蔣珍娘雖是這麼想著,但一雙眼兒總是沒辦法從燒鵝上挪開。她咽了下口水,又與蘇芷寒感歎道:“進了三娘子院,果然就是不一樣,怪不得這麼多人磨尖了腦袋想往屋裡鑽,瞅瞅這才幾日咱們就拿了這麼多的賞賜。”
“寒姐兒啊,你聽阿娘的勸。”
“甭想外麵那些生意了,好好在灶房裡學手藝。”蔣珍娘前麵覺得做生意來錢快,可直到進了三娘子院子才曉得府裡的生活和外頭生活的區彆:“往後三娘子院裡小灶房缺人,又或是四姑娘院裡要選人了,阿娘也好使使力氣,教你也進去。”
蘇芷寒聞言,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她曉得阿娘是好心,光是擺在跟前的這些東西,總價值已超過了他們這些日子販賣豆乾等物賺到的銀錢。
更何況蔣珍娘說得沒錯,外頭不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往侯府門裡鑽。
要不是蔣珍娘與忠勇侯府曾有一段過往,母女倆自願賣身也賣不到府裡。
瞧瞧蔣珍娘才剛進院子,便得了這麼多的賞賜。且不說得勢的管事媽媽,背靠主子的勢力,在外呼風喚雨,尋常官吏也得給些麵子。
而一等二等的丫鬟,他們的日子也遠比尋常百姓要好得多,隻需努力幾年便能攢下足夠的銀錢,置買房屋,安頓家人。若是能被主子看重,說不定還能成了郎君房裡的通房妾室,從此跨越階級,有個一兒半女,後半生也有了著落。
饒是蘇芷寒曉得富貴後麵藏著的殘酷陷阱,曉得為人奴婢便是將身家性命交予主家之手,全靠賭主家善良,全靠賭主家能一直富貴,可瞧著這般大手筆的賞賜時,也是忍不住心動了一下。
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安。
不過是剛進院子的,養貓養雀的三等仆婦,真能一口氣得這麼多的賞賜?
蘇芷寒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思來想去,略過蔣珍娘的提議,隻細細叮囑蔣珍娘謹慎再謹慎,做事仔細再仔細。
蔣珍娘雖覺得女兒過於擔心,但還是乖乖應下了,過上好日子以後她也嘗到甜頭,不願像王婆子那般又被趕去洗衣房做事,還想著拉拉關係,聯絡感情,回頭把寒姐兒也弄去好地方做活。
這邊,蔣珍娘在三娘子院裡待的如魚得水;那邊,王婆子在洗衣房的日子是肉眼可見的糟糕。
她起初憋著氣性,根本不願去洗衣房做事,怒氣衝衝地往下人院而去,準備等兒子回家就要與他說道說道,教他出出主意。
可王婆子剛走到下人院門口,腳步一頓,杵在門口不動了。她想起兒子兒媳前兩日的提議,想教她回家看孫子,說讓王媳婦進府裡做活……
要是自己回去了,豈不是打了自己的臉,成了媳婦的願?說不定兒子不但不安慰,而且還得埋怨自己幾句。
王婆子手心濕漉漉的,臉色陰晴不定半響。最終她一個轉身,低著頭,佝僂著背脊,默默往洗衣房的方向去了。
往後幾日,王婆子像是換了個人般,日日早早去府裡當值,又到晚間才疲憊而歸。
饒是王媳婦看婆婆不順眼,也免不得暗自驚疑,思來想去覺得婆婆怕是被夫婦倆刺激的,擔心會被弄回家裡,這才像是換了個人般老實做事。
早這般,她也不會起旁的心思。
王媳婦暗暗嘀咕,可想著王婆子不在家煩她也是好事,便沒上前嘲諷。可惜她未在府裡做工,也未有相處好的人,竟是數日都不知道婆婆被調離三娘子院,時下在洗衣房做事。
而她的丈夫王學榮倒是早早曉得這樁事兒,可那日老娘和媳婦打架的事沒少他被人笑話。他不想再鬨出事端來,索性閉口不言,假裝自己也並不知曉。
王婆子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裡,瞅著蔣家屋子裡亮起的燭光,嗅著蔣家屋裡淌出的誘人芳香,早已是滿心後悔。
早曉得……早曉得……
她咽下口中的苦水,推開自家的房門的瞬間又變回往日那張揚的模樣。
她得撐著一口氣,免得被媳婦發現。
這般演戲的日子還不知道得多久,可王婆子希望能越久越好。
且不說王婆子和王學榮如何努力演戲,隻為能騙一日便騙一日,那邊蘇芷寒忙完了大廚房的事,回到家中便把陶罐翻出來洗刷一番,放在牆邊晾曬。
眼瞅著這兩天天氣好,她也準備做些醃菜,曬些鹹魚,後頭空時再做些糍粑,備足糧食過冬。
趁這幾日大廚房忙完醃菜活後難得空閒,她喚上映紅和曹大丫,三人一道去市井上買買要用的食材。
曹大丫是個饞嘴的,走了幾步見著攤販便挪不動腿,扯著兩人往那邊走:“……咱們吃兩個煎夾子再去吧?”
蘇芷寒和映紅欣然應允,不多時便各自手裡捏著個煎夾子。煎夾子類似於炸茄盒,便是選的飽滿圓潤的長茄子,切成夾刀片後往裡填上肉餡,最後外麵裹上雞蛋液,在油鍋裡煎至兩麵金黃焦脆。
茄香、蛋香和肉香此起彼伏,最後又漸漸融合成一處,同時又富有層次感,讓人吃起來一本滿足。
不……曹大丫尚未滿足。
反正蘇芷寒還未見到自己打算要買的東西,先手裡抱著一摞袋子,繼煎夾子之後又吃了三四種吃食,此刻嘴裡正嚼著酸津津的山楂果子。
就在此刻,走在最前麵的曹大丫發出一聲驚呼。
跟在後頭的蘇芷寒和映紅腳步一頓,下意識抬眸往四周鋪子看去,確定旁邊沒有小食攤才齊齊鬆了口氣。緊接著,兩人又看向曹大丫:“怎麼了?”
“不會想起什麼東西沒吃了吧?”
“彆吧……我都要吃撐了!”映紅小臉皺成一團,頭一次對吃零嘴產生抗拒。
她下定決心待會要是曹大丫又說要吃什麼,她一定要拒絕到底——就算曹大丫說她請客,自己也不吃了!
“不是啦。”曹大丫跺了跺腳,伸手指著不遠處巷子口坐著的那人:“就他——上回賣我壞豆腐的,就是那個人。”
蘇芷寒聞言,循著曹大丫所指的方向瞅了一眼,隻見那邊蹲坐著個瘦削老頭,他頭發花白,滿臉苦相,瞧著便是貧苦農戶,跟前擱著籮筐,上頭擺滿了豆腐,正扯著嗓子努力叫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