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情(1 / 1)

蔣珍娘看似沒瞧見王婆子,她伸手把手裡的吃食遞給門口的小丫鬟:“我曉得了,麻煩你們把事情轉告給我,這是我女兒做的吃食,你們嘗嘗。”

“是寒姐兒的手藝?那我們就不客氣了。”兩名丫鬟笑得越發燦爛,喜滋滋地接過紙袋。

三娘子院子上下都曉得新來的蔣娘子是個好脾氣又勤快的,而她的女兒更有一手的好廚藝,尤其是那些小食怪教人喜歡的。

今日的吃食長得有點奇特,蓬鬆的外皮,稍稍用力一捏便會發出哢嚓的脆響聲,

兩名丫鬟常在市井裡溜達,卻是從未見過這般的吃食,拿著左顧右盼,又嗅了嗅氣味。

帶著點油潤的香氣,沒有旁的滋味。

蔣珍娘瞧著,笑嗬嗬道:“你們快嘗嘗,這物是炸皮肚。”

兩丫鬟相視一眼,想著前兩日嘗到的美味,不約而同地嘗了口。牙齒碰到炸皮肚的瞬間,如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音在兩人耳邊轟然奏響,直讓她們的心尖顫了顫。

放後世,這叫膨化食品的衝擊。

兩丫鬟瞪著眼兒,死死瞅著手裡捏著的吃食,眉梢眼間皆是震驚:“這物,怎能,這,這,這般酥脆。”

獨特的口感讓人欲罷不能。

兩名丫鬟似乎隻是感歎一句,便又撿了一片往嘴裡送。院裡的人注意到,也忍不住走上前來,你一塊我一塊地嘗了嘗。

“呀,真的好奇特。”

“這物……莫不是豬皮?”也有仆婦見識多廣,仔細打量手裡的吃食後發現這酥脆之物的原身:“灶房裡煲的三鮮湯裡常用發皮,我記得那物便是炸過的豬皮再泡發而成的。”

對於這種猜測,大多數人都是連連搖頭,不敢置信:“不會吧?那物可是軟趴趴的!”

“對啊,肯定不是一樣東西,發皮吸滿了湯汁,軟軟糯糯的,和這哢嚓哢嚓的東西完全不同。”

蔣珍娘噙著笑,並未解答。

與嘰嘰喳喳,關係和諧的諸人不同,被人晾在旁邊的王婆子都快瘋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其樂融融的眾人,先前那些細碎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王婆子還不知道啊?”

“噗……笑死個人了。”

“日日不來上工,要麼就偷懶耍滑……三娘子已經夠寬容的了。”

“要我是她,早就羞得不出門了。”

“那日還和媳婦打起來了呢,哎呦那場麵……”

王婆子氣得渾身顫顫,怒上心頭,她伸手指著蔣珍娘,破口大罵:“你這喪門星,克夫的賤蹄子竟敢搶我的活計——!”

王婆子的嗓門極大,尖到刺耳,撲上前便要撕扯蔣珍娘。

蔣珍娘早就防備著,腳下靈活地繞了開去,她不提,而後沉聲喝道:“王婆子你瘋了不成?這是什麼地兒,若是擾到娘子休憩可怎麼辦?”

周遭丫鬟仆婦聽蔣珍娘的話語,登時一激靈,忙不迭上前攔住王婆子。

“王婆子你便回去罷!”

“人蔣娘子也沒說錯,你在三娘子院前這般嚷嚷,擾了主子休息可怎麼辦?再說了替了你的職務也不是蔣娘子的意,是你數日沒來當值,鬨得貓兒出逃,惹出事來,娘子才動了怒的。”

三娘子院裡的仆婦瞧王婆子還要扯著嗓門嚷嚷,忙開口說道:“其他不說,你是真病還是裝病?”

“我……”王婆子被問得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下人院裡人儘皆知她請假的原因,眼前的婆子何必來戳她的心。

等等?王婆子聯想到最初的事來,瞬間雙眼圓睜:“好哇!你這心機深沉的奸詐女人!那日汙蔑我偷窺,就是看向我的活計,想要把我撅出去!”

旁邊苦口婆心勸的婆子都無語了,在旁連連搖頭,院裡誰不曉得王婆子最好管閒事,平日仗著自己是府裡的老人,對著一群小丫鬟指指點點,稍稍用點脂粉,或是選幾朵絹花都得被她嘴上幾句。

“你彆怪蔣娘子,問題還不是你連自己的差事都做不好。”從院裡匆匆而出的是徐媽媽,她見王婆子橫眉豎眼,嚷嚷個沒完的樣兒,直接說起王婆子的問題來。

“徐媽媽!”王婆子見著她便是嗷的一聲,眼淚都快蹦出來了:“我在院裡沒有功勞也有苦——”

“苦勞?你平日上工時不也是有事沒事就往家裡鑽?要不就把事情推給旁的小丫鬟?”

徐媽媽打住王婆子的話,隻覺得王婆子實在糊塗,白在府裡呆了這些年。

且不說活計做得一塌糊塗,連人緣都是差得離譜,出事以後愣是無人求情,也無人把這事告訴她。

徐媽媽都懶得與王婆子解釋內情,隻沉著臉道:“你甭在這裡鬨騰了,娘子說了你若是不想留府裡,往後便回家裡去,若是你還想留府裡的,便去洗衣房做事罷。”

“不,不,不……”王婆子哪裡願意,因著自己請了幾日假就要被趕出去?她心裡悔恨往日貪閒,更害怕真被趕去洗衣房做事。

要曉得就剛剛,她還在王媳婦跟前瞧不起洗衣房和灶房的活計呢!

王婆子不死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哀求道:“徐媽媽,讓我見見娘子,求娘子開開恩,彆把我從院子裡趕走……”

“娘子發了話,哪是你胡鬨就能見一見的?”徐媽媽見王婆子還要鬨騰,麵露不耐。她看王婆子還想說話討饒,沉著臉喝道:“還是說你兩條路都不想選?想挨頓板子再被攆出府去,還是想全家到鄉下去?”

徐媽媽的聲音重重落在‘全家’二字上,她曉得王婆子的兒子正在三郎跟前當值,萬萬是不敢牽累了兒子。

果然,王婆子聽到徐媽媽的話,再看跟著徐媽媽的兩名粗使齊齊上前,登時緊緊閉上嘴,一改往日的囂張模樣。

她紅著眼兒,擔心再糾纏下去會連累兒子的前程,垂著眼淚往回走。

“你們跟上去看著。”徐媽媽望向王婆子離開的背影,想了想,又使著身後的粗使婆子跟上前去:“若是她今日去洗衣房做事,便與那邊的管事媽媽說句就留下她,若是她不去,往後就彆讓她進府裡了。”

說罷,徐媽媽又轉身看向蔣珍娘:“沒事吧?那王婆子是個小性的,院裡內外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她罵過。”

蔣珍娘先是一愣,而後啞然失笑:“徐媽媽放心,我沒事的。”

“真沒事?”

“……以前我也挺在意的。”蔣珍娘見徐媽媽難掩憂色,抿了抿嘴:“後頭有人和我說,我夫君比我死的早,那是因為他福薄,承不起我與女兒的福氣。”

“事實也是如此,瞧現在我和女兒到了侯府裡,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比過去不知好了多多少。”

“您瞧我進了三娘子院子滿打滿算才三日,三娘子便又是賞了緞子,又是賞了吃食,我又有何好愁的?”

徐媽媽聞言,歎了聲:“你是個豁達的,想得開的。”

她見蔣珍娘的確不放在心上,與眾人打完招呼便去院裡照顧貓兒,也轉身回了屋。

兩名丫鬟打起厚簾子,徐媽媽剛走入其中便覺一股熱氣撲麵而來。

屋外冷得厲害,屋裡卻暖如春日。

徐媽媽瞅了一眼角落放著的炭盆,抬腳往裡屋行去,不多時便見到正歪在榻上看書的三娘子周氏。

周氏相貌不俗,鵝蛋臉,烏黑油亮的頭發並未挽起,而是紮成辮子落在肩膀上。

在屋裡,她隻穿著一身薄薄的杏色繡花半袖衫,連裡頭的窄袖衫也未穿,透出豆粉色的抹胸來。

她身側腳踏上還跪著個半大丫鬟,正為她敲著腿,另有一名丫鬟手捧果盤,另一名丫鬟則剝開香橘,去掉白絲,再往三娘子嘴裡送去。

周氏推開丫鬟送來的橘瓣,坐直了身子:“徐媽媽回來了?快到我這邊來坐。”

徐媽媽笑著應了聲,上前側著身子,坐在榻邊上。她接過三娘子遞來的橘瓣,而後細細把屋外的事稟報給三娘子聽。

“我瞧那王婆子,是個不知好歹,許是浪費了媽媽的好意。”周氏撇了撇嘴,語氣裡帶著點不忿。

按著周氏原本的意思,是打算直接把王婆子攆出府的。倒是徐媽媽看在王婆子在府裡做了多年,加上兒子又在三郎君跟前做事,勸她讓王婆子留在府裡,打發去洗衣房做事。

“回娘子的話,娘子願聽我一句勸給她條路,那已是她偌大的福氣。她若是抓不住這福氣,非得往苦地裡去,那也是她的命了。”

說到福氣二字,徐媽媽又想起蔣珍娘的話。她與三娘子說起,倒是讓周氏生起些好奇,示意徐媽媽到跟前來說話:“這話真是珍娘說的?”

“千真萬確。”徐媽媽笑道,而後又補充道:“蔣娘子說是旁人說的,我也沒細問。”

“我瞧著,說不定就是她自個兒想的呢。”周氏想了想,笑道。

曾幾何時,她也想過這世道好生奇怪,凡是好事都往男人身上攬,凡是壞事都往女人身上推。

比如出嫁以前她哥不喜讀書,娘便苛責是嫂嫂縱著哥哥,把哥哥帶壞了;待到她哥讀書得了師傅誇讚,娘又說是哥哥天資聰慧,才有這般出息。

等到自個兒出嫁以後,她發現婆母也如出一轍,連話語都不帶改的。她與她二嫂為了官人讀書上進的事,不曉得挨了幾回訓,好似背不出書,考不上的人不是二哥和官人,而是她們妯娌倆。

“她能有這般心思?”徐媽媽遲疑。

“畢竟以前也是跟著姑娘過的,通讀過書的。”周氏曉得蔣珍娘的來曆,心下覺得她是個有想法的:“要不然也不會丈夫一死,便領著女兒跑到京城賣身了。”

徐媽媽聞言,暗暗思考,想著蔣珍娘剛剛話裡歎來府裡以後日子日漸好過,難免唏噓:“蔣娘子也是個可憐的,要是長輩沒起那些心思,現在早就跟著姑娘去了杭州府,日子好過得很。”哪像現在,拿個三等的月錢就滿足了的。

“也是。”周氏附和道,不過說到這裡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拿著汗巾子捂嘴:“你說說看,大嫂也夠狠心的,好歹珍娘也算是姑娘的奶姐,怎就讓在洗衣房裡做事?要不是徐媽媽你恰好碰到,又正好想還個人情,咱們還不曉得這件事呢。”

周氏不是沒想到,大嫂趙氏許是壓根不曉得這樁事,不過誰教如今當家的是她,安排蔣珍娘去洗衣房的也是大房的管事,這錯當然是她犯的。

“可要與老太太說一說?”

“說她做什麼?大姑娘剛出嫁,大嫂氣勢正凶呢。”周氏眯了眯眼,她當初調查蔣珍娘隻是想瞧瞧秉性,沒想到卻鬨出個大料來。

周氏動了心思,留下蔣珍娘,卻沒想這麼快就把好牌丟出去。待到老太太與大嫂又起衝突,那時這副順子才能變成王炸,就像是沸騰的油鍋裡落下的那滴水,定然會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至於現在?當下的她隻是單純覺得蔣珍娘心善,而給予提拔罷了。

周氏笑眯眯的想著,當然她也不會虧待了蔣珍娘:“到底也讓她受了驚,弄玉,你拿鑰匙把匣子開了,拿兩錠銀子給珍娘壓壓驚。”

“另外還有昨日新來的綢子……”

“對了,再拿點果子糕點……”

待蘇芷寒晚間回到家裡,便發現蔣珍娘正坐在炕邊,美滋滋地翻看布料。

她定睛一瞅,那是一匹藕粉色的綢料,蘇芷寒上回跟著蔣珍娘逛過布料行,眼前這匹綢料,市價起碼得三四貫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