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們說……”
“你那都是老消息,有啥好聽的?聽我與你們說……”
下人院裡,幾名仆婦腳邊擺著裝滿水的木桶,聚在水井邊說閒話。
她們多是三四十歲的年紀,正是什麼都愛說,什麼都敢說的歲數,一會說誰家姑娘與人看對眼了,一會說誰家女兒日日打扮得俏麗,不知道抱得什麼心思,一會說誰家郎君長得俊俏,直說得幾名年輕臉皮薄的姑娘往旁處躲,都不敢過來打水了。
除去這些,便是府裡的八卦事。
正當幾人說得起勁的時候,有仆婦眼角餘光撇到了個人影,登時來了精神:“這不是王媳婦嗎?你身上的傷可好?”
八卦聲戛然而止,數道視線齊刷刷地落在王媳婦的身上。眾人擠眉弄眼,交換著眼色,隻恨不得趕緊把王媳婦送走,好繼續八卦八卦。
往日裡,王媳婦也是其中一員。不過打她婆子丟了臉麵,她嫌人說道便不愛往裡湊,而如今王媳婦也曉得自家的事情一出,她定然也成了眾人八卦的對象。
王媳婦揣著一肚子的火氣和委屈,麵上還要帶著笑,努力在外人跟前勉強維持一家人的體麵。她衝著說話那人笑了笑:“李大娘說笑了,我與娘隻是起了些小爭執罷了,哪有受了什麼傷哦。”
這話說的,在場沒一個人相信。
即便王媳婦用脂粉塗了臉,儘量遮蓋了青紅的嘴角,可那日狼狽的模樣早已傳遍了整個下人院。
李大娘前麵想損王媳婦,看著她委屈卻還在王婆子遮掩的樣兒,倒是多了點同情和遺憾,可憐王媳婦,碰上王婆子這麼個婆婆,真真是苦命了。
李大娘唏噓一聲,拍了拍王媳婦的手背,難得發了善心提醒了一句:“也是,那你婆婆也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吧?”
“是……”
“可我記得她在屋裡休了好些日子了。”李大娘打斷王媳婦的話,見她沒回過神又提醒道:“主家寬厚仁慈,那是咱們當仆役的福分,可是咱們當仆役的也該曉得點分寸,莫把主子的體恤當理所當然的,你說是不是?”
王媳婦張了張嘴,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瞬間曉得李大娘在點王婆子許久不去府裡上工的事。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自是曉得李大娘話裡的意思,恐怕是院裡的主子對王婆子起了不滿。
主家不滿意,那仆傭還有什麼前途可言呢?就像是府裡洗馬桶的方婆子,誰還記得她年輕時曾是老太太的陪房丫鬟,後頭起了不該起的心思,才一朝從大丫鬟變成了洗恭桶的粗使丫鬟,一洗就是幾十年。
這還是留下來的,保住命的。
旁人都說侯府寬厚,對仆傭不薄,可年年進人,自是每年也有被打發出去的。
王媳婦忽然想起前頭灑掃的趙婆子,她被攆出去的時候她還跟著仆婦們一道看笑話,瞧著她的東西被丟出門外,瞧著她的兩個兒子兒媳臉色灰敗,連連磕頭求饒。
要是婆婆得了主子的厭,下一個被攆出去的說不定是自家!王媳婦這般想著,驚得冒出一身冷汗,等回去以後還撿了自己的陪嫁送了李大娘,謝過她今日的勸解之語。
此乃後話,如今王媳婦告了彆,著急慌忙地往回走。其餘仆婦見狀,還有人覺得看得不過癮,抱怨道:“李大娘何必說出口?我原本還想開個賭局,瞧瞧王婆子何時才曉得自己被攆出三娘子院子哩。”
“就是說啊。”
“王婆子日日誇她兒子有出息,孫子聰慧,不曉得的還以為她兒子已是大管事了!”
“真聰明的話,咋以前沒選上。”仆婦們七嘴八舌,話裡皆是埋怨。
也是王婆子嘴賤,最愛與人嚼舌根,凡是下人院裡的連隻狗走過都得被她說道兩句。
如今她成了下人院裡的笑柄,也多的是人巴不得能多看點。
“反正王婆子都已被攆出去了,這鬨開來咱們才有戲看嘛”李大娘沒說自己心軟的緣故,改口說道。
周遭仆婦聞言,紛紛生出好奇來:“王婆子不會與蔣娘子打起來吧?”
“嗬!還真有可能。”
“蔣娘子那細皮嫩肉的,怕不得出事哦?”
“那可不一定。”旁邊的仆婦連連搖頭,“我與蔣娘子在洗衣房裡共事過,彆看蔣娘子瞧著瘦削沒肉,卻是有一股子牛勁,一個人就能給那床單褥子擠水。”
這邊仆婦們嘰嘰喳喳,恨不得開盤賭一賭王婆子與蔣娘子對毆的結局,那邊王媳婦的腳步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是狂奔著回家。
直到家門口,她的步伐才漸漸放慢,想著要勸王婆子複工,王媳婦就像是吞了一隻蒼蠅般難受。
偏生,她還必須這麼做。
起碼在她進府裡上工以前,王婆子的活計可不能丟!
王媳婦做足了心理準備,扭著腰進了屋。她撇了一眼歪靠在炕上,摟著孫子撿鹵雞腸吃的王婆子,開口道:“娘。”
王婆子彆開臉,沒搭理王媳婦。
王媳婦也不以為然,打那天以後王婆子日日吊著臉對自己,一副陰陽怪氣的架勢。
要她說王婆子真有本事,就彆吃自己做的飯。王媳婦心裡泛著嘀咕,勉強撐起一張笑臉來:“您前前後後已請了七日假了,是不是得回去上值了?”
先是被蔣珍娘抓包,傳成了偷小褲的賊子,而後又是與王媳婦掐架,成了下人院裡的笑話。王婆子丟了臉子,見人笑話,便連著請了七日假。
王媳婦起初置氣,也沒仔細想,直到李大娘開了口才察覺不對。且不說這個月能拿到的月錢得少上大半,請假這麼多日怎就沒三娘子院裡的人來過問一聲?
上回陶娘子家的大姐兒生了病,告了假,三娘子可是使人請了大夫來給她看的,可把陶娘子激動壞了,吹噓了好幾日呢。
“你這小蹄子還有臉說!”王婆子眼刀便直直朝著王媳婦飛去,“要不是你慫恿著學榮讓我回家養老,老娘能在家裡待這麼多日子嘛?”
“你怎地汙蔑我?前頭跑去蔣家偷窺的不是你?嫌丟臉子不願去府裡的不也是你?教我說,分明是你犯了懶病,拿這當借口不願去府裡做事!”王媳婦原想好聲好氣勸說,可見王婆子把屎盆子扣自己頭上,登時又惱火了。
“你去彆家問問,誰不曉得你最愛偷懶耍滑,每日去三娘子院裡轉一圈就走,天天躺炕上還要人伺候……”
“三天兩頭告假,一會腰疼一會背疼的。之前徐媽媽都說你兩回了,你哪回聽過呢?”
“再說了這事也不是我慫恿學榮的,您這不是喜歡大寶嘛,不愛去院裡上工嘛?我讓您留在家裡享福,換我去三娘子院裡,說不定用不上兩年我就能當上管事娘子了!”
王媳婦話音剛剛落下,王婆子就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在炕上樂得前仰後合,連寶貝孫子都顧不上了:“你這丫頭,我還以為……哎呦!你可真是有誌氣!”
王婆子笑得險些喘不過氣:“不過啊你也該先看清你自己有多少能耐!能在院裡當管事娘子的,那不是幾位娘子的陪房,便是侯府的家生子!”
“像你這般新采買進來的,要不是我看上你教你與我兒成了親,恐怕現在還和隔壁蔣娘子一般在後頭洗衣服,要不然就如那寒姐兒般在灶房裡洗碗筷!”
“還當管事娘子——”
“哎呦我的肚子啊!我的好媳婦,娘可勸你一句萬萬彆在外頭說這個,外頭的人聽到得笑一整年!”
王媳婦的臉騰地漲得通紅,倒是王婆子被逗得打起精神。她抽出腰間的汗巾子,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淚珠子:“行了行了,我聽你的勸,今兒個下午我就去府裡上工。”
“你放心——”
“我在徐媽媽那還是有點臉的,還輪不到你來操心。”王婆子斜睨了一眼王媳婦,想著自己果然還是得把著府裡的活計,這不才能讓媳婦老老實實的:“你在家裡好好看大寶,順帶搖搖紡車,等我後頭與徐媽媽說說,瞧瞧院裡缺人的時候就讓你補個缺。”
王媳婦緊緊咬著牙根,偏生她沒錢也沒門路尋個好差事,隻得強忍著委屈,咽下了王婆子的嘲笑。
隻是她想入府裡上工的心思,如同觸碰到乾柴的火苗燒得越發旺盛。
王婆子瞥一眼,都曉得王媳婦心裡的念頭,瞧著她不甘不願的低頭,她數日以來的不悅也徹底煙消雲散。
給王媳婦托人尋活計?王婆子才不樂意花這個錢呢。當時看媳婦的時候,她挑中王媳婦就是因她老實勤快,又是爹娘賣進府裡的,外頭家人也無甚用處,隻能老老實實聽自己的話。
就如王婆子想得一樣,待成親生子後王媳婦便在家裡做活,而全家的錢權都被自己把持著。
王婆子用了午食,又從自個兒屋裡翻出兩塊好料子,拎著出門往府裡去。
彆看她在媳婦跟前耍威風,心裡也曉得這事不得勁,準備進了院子就給徐媽媽送點禮,請她在管事媽媽跟前幫自己美言兩句。
王婆子走至路上,便察覺到數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扭頭看去,路邊的仆婦們立馬彆開臉,自顧自說著話兒,等她轉過身,視線又重回到自己身上。
王婆子的臉拉得老長,她想來是這幫多嘴多舌的在看自個兒熱鬨,嘴裡罵罵咧咧幾句,還是加快腳步往三娘子院走去。
直至三娘子院門口,王婆子剛想抬腳往裡走,就被看門的兩名丫鬟攔住:“站住。”
“是我王婆子……”
“我當然曉得你是王婆子,你來這做什麼?”守門的丫鬟翻了個白眼,打斷王婆子的話。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去去!彆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你這丫頭,怎麼這樣?我是來上工的!你攔著我,教我遲了活兒怎麼辦?”
王婆子瞪著眼兒,抬腳又要往裡走,她心中隱隱有著不安。
尤其隨著落在身上的視線越發多了,耳邊似乎也多出些聽不清的低語聲,讓她的不安感變得越發強烈。
“上工?”丫鬟拿著汗巾子捂嘴,樂得險些笑出聲:“王婆子啊王婆子,恁的說什麼胡話呢?三娘子早就發了話,說你身體不好做不了院裡的活,往後就不必來了。”
“什,什麼?”
“蔣娘子來了?”丫鬟望著後頭來人,雙眼一亮,笑盈盈地讓開身子:“徐媽媽讓婢子與您說一聲,明日娘子要帶貓兒出去,請您給貓兒洗個澡,熏個香。”
“……蔣娘子?”王婆子僵著身體回轉身去,映入眼簾的正是蔣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