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隨著初音的離開,本就彌漫著不安的後廚內,氣氛越發微妙。

夷則靜做人心虛,更是沒有放過這個離場機會,飛快對葉驚弦說了句“她不對勁,我去看看”;說完便忙不迭地跑了。

當然,他也沒敢真追著那位初音姑娘不放。故作焦急地跑出幾十步,繞過一個拐角,確認身後再沒其他人跟著後,便果斷換了個方向,獨自悄悄地走開了。

他仍是惦記著那個邪修送的香囊,尋了個沒人的地方,偷偷拿出來研究了小半天。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便用術法封存了,打算回去後與情報一起上交宗門,也算個功績。

說來也是險,他前腳才剛處理完這事,後腳便又被葉驚弦找上。故作鎮定地聊了兩句,這才知道,那場後廚裡的驗印緝凶,到底還是沒能成。

——初音那話說得太過篤定,讓不少人都失去了繼續追查真凶的興致。到最後,在場肯配合進行驗印的,實際也就一小撮人。自然,也沒能查出個什麼結果來。

或許就和初音說得一樣,吃人的根本就不在他們中間。那他到底是誰,現在又躲哪兒去了?

夷則靜自問沒那個腦子和心力去追究答案,索性便趁著葉驚弦在身邊,又好好打探了些關於北方邪修組織的消息。為避免對方生疑,還一直裝著很想找餃子的模樣,時不時就指著路過的某人,與葉驚弦小聲討論一番。

可惜,餃子沒找到,不認識的屍首倒是找到兩具。一具是在茅房裡發現的,被發現時整個人幾乎都貼在牆上,除了骨頭外,就隻剩下一張皮;另一具是在書房後麵的暗室內發現的,屍身倒是完好,但葉驚弦說那屍體裡的靈力早就被吸乾了,論乾癟程度,和茅房裡那張人皮其實不相上下。

至於是誰動的手,依然說不清。葉驚弦看似倒很想搞清這件事,但又嫌麻煩,遲疑良久,最後也隻和小團體內部的人通了下氣,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如此又過兩個時辰,庭院內漸漸昏暗。

他們此刻身處結界之中,頭頂是一片固定的夜色,按說其實感受不到晝夜的更替。然而設宴的館主卻是個講究人,知道結界內沒有日升月落,索性就用燈籠替代——

該是“白天”的時候,所有的燈籠便都明晃晃地亮著,而從酉時開始,宅裡各處的燈籠便會陸續熄滅,光線也會隨之越來越暗。

直到最後,庭院內的燈光徹底被夜色所吞沒,僅在主屋和客房處,留下一些聊勝於無的照明。

宛如濃墨般的黑暗,即使是對他們這種食靈者來說都是相當令人不安的。尤其是在“白天”已經陸陸續續有人死了的前提下。

因此,在燈籠次第熄滅後,除了幾個不知所蹤的與會者外,其餘人都陸續回到了主屋裡。

但人一多,又不免要吵。不知是誰挑起了話頭,一番唇槍舌劍後,以耄老為首的幾人怒氣衝衝地率先表示要回房間休息;隨著他們離開,其他人也漸漸散了。

夷則靜也趁機趕緊回了自家屋,鎖上門後輕輕摸了下隨身的玉佩,小而纖薄的結界無聲張開,宛如一塊透明的絹布一般,悄悄將他裹了起來。

確認結界布得嚴絲合縫後,他才又從腰上摘下另一塊玉佩,對著掐了個決,又屈指在上麵輕輕敲了敲。

玉佩微亮起光。不知過多久,又聽裡麵傳出鬱清和略顯遲疑的聲音:“……麻薯?”

“麻你個頭。”夷則靜立刻道,說完本能地往左右看看,又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明知有結界阻隔,說話聲傳不到外麵,卻還是心虛地壓低了音量,“你怎麼回事,上來就叫這名兒。”

“……我現在又看不到你,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本人?總得先說點什麼驗證一下。”玉佩裡,鬱清和的聲音忽遠忽近,“誒,你這東西到底該放哪兒用?就這麼拿在手裡嗎?”

“你要放懷裡也成。我這法器很靈敏的,不管多遠都能聽到聲。”夷則靜說著,習慣性地將那玉佩靠近耳畔。才剛貼近,便聽叮叮當當一陣響,嚇得又趕緊拿開,“哇,你那邊怎麼回事?在打架?”

“無事。”鬱清和的聲音又傳出來,背景仍是叮叮當當的金屬撞擊聲,他語氣卻很鎮定,“不用管我,你說你的。你那邊情況如何。”

“誒。”鬱清和說不用擔心,夷則靜真就沒擔心,當即三言兩語,將自己這一天的見聞說了個乾淨。鬱清和聽完,卻莫名沉默很久。

玉佩裡傳來一聲利器穿肉的聲響,而後便是一聲尖利的慘叫。夷則靜聽得頭皮發麻,跟著才聽鬱清和微妙的話語響起:

“你是說,你所在的宅院,晝間很亮堂,大家都有自己的屋子。還能坐在一起好好說話?”

“沒有好好說話!”夷則靜立刻道,“不都說了,那叫暗流湧動!”

“而且聽你這說法,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這兒多安生呢。我跟你說了,我們這邊光一個白天就死了——”

“死了四個人。還不包括那些失蹤的。”

玉佩這頭,鬱清和冷靜地接過他的話頭,劍尖一挑,麵前的食靈者屍首隨即飛了出去,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類似的屍體,屋子裡還有兩個。都是方才試圖埋伏他不成,被他揮劍反殺的。

濃重的血腥味在屋裡蔓延,鬱清和嫌棄地皺眉,快步走了出去,略一遲疑,又回過身,兩指向上一揮,給麵前的屋子加上一道防護結界。

——和夷則靜那兒不同。他這邊的“宴會”,從一開始就沒什麼好好商量的餘地。

跨進朱漆大門,抬眼便是深重的黑暗。整棟宅子都籠罩在不自然的夜色裡,沒有一點光源,也看不到一個人。

他第一個看到的、能被稱作“人”的東西是一具屍首。坐在主屋的椅子上,上半身被啃得七零八落,下半身不知所蹤。

除此之外,觀察不到任何有人在此活動的痕跡。隻有在將感知提升到極致時,才會從某些陰暗的角落或縫隙裡,捕捉到一絲粗重的呼吸與窸窣的腳步聲。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狩獵場。

除他之外的每個人都自詡獵人,而剛入場的他,自然而然就被當做了獵物。他不知道黑暗中究竟還藏著多少人,那些所謂的“餃子”又藏在哪裡,是否還活著;他隻知道從進來到現在,自己陸陸續續已受到過不知多少次襲擊,運氣好的話,能像剛才那樣,直接全部清個乾淨;而一旦運氣不好,叫襲擊的食靈者跑掉,後續隻會更加麻煩。

給那些屍體布結界,自然也不是出於什麼好意。純粹隻是擔心在他離開後,又有其他食靈者過來,將這些屍體吃個乾淨,實力一漲,他反受其害。

暗自歎了口氣,鬱清和匿了氣息,悄悄躲進了另一間無人的客房裡,確認四周安全後,這才對著手中玉佩道:

“你也不必太過擔心,安心保護好自己。

“我跟你來之前,特意在下榻的客棧裡藏了一隻木鳥。如果我們三日未歸,那木鳥內的術法就會自動啟動,前往夷夢澤求救。”

他知道夷則靜在夷夢澤向來人微言輕、不受重視,但他不一樣。他是芳菲穀的四代弟子首座,他開口求助,夷夢澤總不能不當回事。

就是不知道他們會派來多少人。如果能將這裡的邪修一網打儘自是最好,如果不能……至少也能先將夷則靜救出去。

畢竟夷則靜再怎麼不頂事,在這兒死皮賴臉活三天的本事,應當還是有的。

“哎呀,你找他們乾嘛。”

房間內,夷則靜聽罷卻忍不住嘀咕一句,然而轉念一想,現在局麵確實和自己預想得太過不同,之後還不知會怎樣,又隻能默默將不滿的話都咽回去,一個人鬱悶地在房間內走來走去。

玉佩那頭,鬱清和大致交代了下自己那邊的狀況,便匆匆結束了交流。夷則靜沒好氣地將已停止閃光的玉佩收起,轉身便往床邊走去。

本想著趁著有空先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眼看快要走到床邊,腳步忽又一頓。

……耳朵微微一動。他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一些聲音。

很輕、很爽脆的聲音。

嘎吱嘎吱的,似乎帶著一些節奏。不知為何,聽上去還有些熟悉。

夷則靜迷茫地轉身,側頭更加努力地用耳朵捕捉,聽了半天,聲音的來源卻始終聽不清楚,隻能大致判斷出它們離自己不遠……

而隨著一聲響亮的“咕咚”一聲,夷則靜終於想起他在哪裡聽過這種聲音了。

……這是人咀嚼和吞咽的聲音。

意識到這點,夷則靜麵色瞬間慘白。

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同樣的聲音又再次響起。不同的是,這次的聲音距離似乎更近了些。

咀嚼、咀嚼、吞咽。

片刻的沉默後,又是重複的聲響。

等到這聲音第三次響起時,夷則靜終於坐不住了。悄悄走到門邊,躡手躡腳地將門推開條縫,悄悄朝外望去。

客房的走廊內,燭燈昏暗。借著昏黃的燭光,他分明看見,有人正推開自己斜對麵的那扇房門,頭也不回地朝裡走去。

房門關上。同樣的咀嚼聲再次響起來。

夷則靜心臟狂跳,忙又縮回了房裡,麵色愈發蒼白如紙。

儘管隻有背影,但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方才推門走進那房間的人,正是初音。

轉眼,翌日。

充當太陽的燈籠又次第亮起,長長的客房走廊內,氣氛卻隻比之前更加沉重。

原因很簡單。又死人了。

一口氣死了五個。全是死在自己的屋裡。

兩個死在床上,一個死在椅子上,剩下一個最離奇,屍體被發現時縮在櫃子裡,兩手死死扒在櫃門上,抓撓得櫃子內部全是抓痕。

死相卻都無一例外,與昨天那位死在鍋裡的喬二郎很像。

上半身被啃咬得血肉模糊、白骨外露,下半身不知所蹤。

——就連那位在夷夢澤懸賞簿上掛了二十多年的姽嫿娘子,也赫然在死者之列。

更糟糕的是,他們依舊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夷則靜來得慢,到場時正見一名女子伸手指向一個黑臉大漢,信誓旦旦:

“和他絕對脫不了乾係!”

“我昨晚回房得晚,回來時正好看到他從姽嫿娘的屋裡出來,神色驚慌……

“姽嫿娘子的赤色披帛,都還掛在這狂徒的腰帶上!”

“我沒有!”那黑臉大漢立刻反唇相譏,“我確實是想殺她,但我沒得手,反而被她戲弄……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

“空口無憑,是或不是,驗一下印就知道了。”

“且慢,這位仁兄我認識。憑他的實力,要殺旁人或許容易,但要殺姽嫿,絕無可能。”

“那或許是有同夥……”

更多的議論聲隨即響起。葉驚弦亦不知何時趕了過來,望著房間裡的姽嫿屍體,臉色鐵青。

出於某種微妙的警覺,夷則靜沒有說出昨晚自己看到的事情。

他隻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匆匆一掃,這才發現,現在還站在這裡的,加上自己,一共也就九人。

或者說,隻剩下九人。

初音並不在場。

還有昨天在後廚為她說話的紅衣男子,也不知所蹤。

*

同一時間。

庭院的角落。

鐘默弓著身子,正在揮動一把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鏟子,利落地挖著地上的土。

隨著沙土簌簌散開,露出一張長滿屍斑的人臉。

正是昨天被她弄死,又拖到這兒埋掉的倒黴蛋之一。

她麵無表情地繼續揮鏟,讓土裡的屍身露出更多。卻見那人自下巴以下,皆是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人生生咬掉一塊肉,連聲帶和咽喉都被啃去。

微微皺了皺眉,她安靜將土又蓋了回去。起身用力將堆起的土包踩實,她又轉頭看向旁邊的青色圍牆,若有所思地歪了歪頭。

盯著看了一會兒,似是察覺到什麼,她突然伸手,輕輕在那麵圍牆上戳了戳。

指尖戳在牆上,戳出一個淺淺的凹陷。隨著手指的抬起,又很快恢複如初。

鐘默眸光閃動,又將整個手掌蓋在牆麵上,閉眼認真感應起來。片刻後,手掌挪開,恍然大悟地睜開眼睛。

“哈,還真不愧是盛宴啊。”她小聲咕噥一句,將鏟子扛到肩上。正要離開,卻聽身後一道略顯耳熟的聲音響起:

“有意思。

“看來你也發現,這麵牆壁很不尋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