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那聲音輕佻,還帶著些笑。

鐘默循聲轉頭,正見一個紅衣男子搖晃著酒壺,搖搖晃晃地從後方走來。

她懶得搭理人,自然也沒有應聲。隻抬頭望男人的身後張望了一下,確認他孤身一人後,便尋了個地方,放下了肩上的鏟子。

男人沒在意她的動作,自顧自地上前。一手按在了那麵牆壁上,緩緩拂過。

“青牆黛瓦,栩栩如生。卻又觸手生溫、紋理細膩……若我猜得沒錯,這應當是一麵畫皮牆。這麵牆本身也好,越過它看到的一切也好,都不過是一層偽裝。”

他說到這兒,往上看了看。牆壁很高,從他的視角自然不可能看到牆壁對麵的狀況,能看到的除了搖曳的樹影,就隻有茫茫夜色而已。

“但轉念一想,又很奇怪。這宅子本身就布有結界,時間未到,我們誰都不能從這兒離開。既然如此,那特意設這一層偽裝的意義何在?難不成……這牆的另一側,有什麼是不想讓我們看到的?”

紅衣男子轉頭向鐘默:“姑娘,你就不好奇嗎?”

鐘默果斷搖頭:“不。”

紅衣男人:“……”

“但我好奇你。”鐘默語氣坦然,“你昨天看到我殺人了,卻還敢過來。要麼是你想殺我,要麼是你想找死。”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你有話要和我說。”

她將地上土堆踢平了些,毫不在乎地席地坐下:“我猜是第三種,所以你可以開始說了。但我耐心不多,你最好抓緊。”

“姑娘伶俐。”紅衣男人爽朗一笑,學著她的樣子,也就地坐下來,“簡單來說,我是想和姑娘做一個交易。”

“好的,不感興趣。”鐘默眨了眨眼,當即便要起身,紅衣男子見狀一頓,連忙開口:

“等等,你就不好奇是什麼交易……”

“交易都是靠不住的。何況是跟人。”鐘默淡漠眨眼,手掌一翻,不過轉瞬,手中已經多了把血漬斑斑的柴刀。

紅衣男子怎麼也沒想到她翻臉居然翻得這麼快,不由怔楞了一瞬。張口剛要說些什麼,忽覺臂上一涼,一低頭,才發現不過一愣神的工夫,自己手臂上竟已被割出一道口子——

血液以驚人的速度向外滲出,迅速浸透衣衫。他下意識伸手捂住,又聽不遠處一聲歎息。

“真煩。你也不是。”

鐘默望著指尖沾到的血跡,不太高興地抱怨了句,隨手在旁邊樹上擦了擦手指。再次抬眼看過來時,眼神已然更冷。

紅衣男人心中警鈴大作,也顧不得什麼風度了,逃命似地張口便來:

“我知道你是混進宴會的修靈者,是想來救這裡的餃子的,我可以幫你把他們找出來,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不能插手尋找秘寶一事,以及留我一條性命!修者,還請三思!!”

“……”

話音未落,刀鋒已逼至項前。

距離皮膚不過絲毫距離,卻又險險停下。

紅衣男人喉結微動,緩緩抬眼,正對上鐘默困惑的眼神。

她張了張口,表情竟似有些迷茫:“你……為什麼會……”

覺得她是修靈者??

紅衣男人察言觀色,卻隻當是自己猜對了,如釋重負地閉了閉眼,又小心伸出指尖,將抵在喉間的柴刀稍稍推開一些。

“我猜的。”他輕聲道,“你……昨天一共殺了四人,我都查到了。”

“其中,兩人是想來殺你,卻被你結果。另外兩人卻是你主動出手。而且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殺完人以後,不會把他‘吃’掉。”

不僅如此,他還注意到一件很怪的事。

那就是鐘默在反殺他人時,總會先在非要害處割一道口子,沾血聞過之後再行凶。但她主動出手的兩人,卻是半點遲疑沒有,都是手起刀落直接收掉的。

這又是為何?

他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昨晚在主屋停留時,聽到葉驚弦和同伴說起在其他地方發現的屍首及死狀,這才恍然大悟。

“食靈之術,隻是一個大類,大類之下,又有諸多派彆。再加上各人的本家功法、食材偏好不同,施術的手段自然也各有千秋。”

紅衣男人低聲道:“剛巧,你殺的那兩人我都打過交道。他們的手段我也大致了解。所以我一聽就明白了,葉驚弦發現的死者,正是被那兩人分彆吃掉的。

“所以,我才有了個大膽的猜測。”

他抬眼看向鐘默:

“你之所以主動殺他們,是因為他們動手的時候,你感受到動靜了,對嗎?

“你聽到了他們吃人的動靜,或者說,是感受到了他們吃人時散發出的靈力。所以你確定,這兩人絕對不是餃子,你可以隨便殺。”

鐘默:“……”

“這部分倒是沒猜錯。”她平靜說著,收起柴刀坐回了土堆上,“但我還是不懂,你為什麼會……”

“為何沒有揭穿你,而是冒險來找你交易。”紅衣男人沉聲道,“原因很簡單。”

“昨天晚上,我看到你了。”

“……?”

其實想問的不是這個。但這話一出,鐘默是真有點驚訝了。

“有意思。你沒睡?”

紅衣男人勉強一笑:“說來慚愧,在下膽小,素來喜歡杞人憂天。又剛巧我們之中有一個姽嫿娘子,最擅使毒,能殺人於無形。所以我一直佩戴著防護的法器,昨晚回屋後也未曾摘下。”

也不知是不是這防護法器生效。還真讓他逃過了一劫——約莫亥時,他夢中乍醒,忽然聽到奇怪又響亮的咀嚼聲響。警覺走出房間,卻找不到聲音來處,隻能敲了敲對麵的房門,試圖找人詢問。

探了一圈卻發現,自己對麵的幾間屋裡,所有人都正睡著,根本叫不醒。

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暴露自己清醒,明顯是件不明智的事。於是他果斷決定先回自己房間。而就在準備離開時,他看到了鐘默的身影。

麵無表情地從一間屋裡出來,跟著便進了下一間。

而很巧,住在這兩間屋的人,今天全死了。

“當然,我不認為是你殺了他們。”紅衣男終於將手掌從傷口處移開,那裡已然隻剩一道淺痕。

“這麼大張旗鼓,不像是你的風格。

“所以,若我猜得沒錯,你是去確認的,對嗎?”

他身體微微後仰,舉起酒壺壯膽般地飛快灌下一口,重重吐出口氣:

“你感知到了他們被吃的動靜,所以趕在他們死之前,跑去確認他們是不是餃子。但因他們誰都不是,所以你誰都沒救……”

“所以?”鐘默側頭,依舊迷茫,“這難道是什麼隻有修靈者才能做出來的事嗎?”

“自然不是。”紅衣男子被她這沒頭沒腦的問題搞得一懵,下意識道,“但這至少可以證明一件事……”

握著酒壺的手指突然收緊,他深深看了眼鐘默。

“它能證明,你知道昨晚吃了他們的是什麼。而且你知道該怎麼應付它們。”

而這,才是促使他來找鐘默的根本原因。

修靈者的存在固然令人又饞又怕,但好歹能講道理。比起不知藏在何處的獵殺者,反倒要顯得可靠一些。

眼見鐘默的臉上又浮上淡淡的不耐,他忙又開口:“我理解修者救人心切,也對修者的能力深感敬佩。但恕我直言,像你這樣被動的排查,實在太慢——現在已經死了那麼多人,那些餃子被發現的幾率隻會越來越高。修者你這再這樣被動下去,隻怕會功虧一簣。

“但我能幫你。還活著的那幫人裡,有不少我曾見過。我可以幫你指認他們,縮小尋找範圍。剩下的人,我也可以以身做餌,幫你試探……”

他說到這兒,語速明顯慢了下來。注意到鐘默若有所思的眼神,便知她終於聽進了自己的話,再次暗鬆口氣。

“至於在下,要的很少。隻希望修者能答應兩件事。”他慢慢道。

“第一,請修者告訴我,那個殺死喬二郎和昨晚那些人的,究竟是什麼,該如何防範。

“第二,留我一命。”

他深吸口氣:“除此之外,彆無他求。”

“……”

鐘默審視地看他一眼,將手中柴刀高高拋起,又利落接住。

“就這兩件?”她確認道,顯然已懶得去管自己到底是如何變成修靈者的,“你剛才不是還說,希望我彆插手秘寶什麼的……”

“方才隻是一時嘴快。”紅衣男人立刻道,說完眼神又飄忽一下,“當然,如果修者願意配合,在下自是感激不儘。”

嗯……

鐘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直到將男子看得後背再次滲出冷汗,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行。”當著男人的麵,她直接將柴刀又塞回了袖子裡,“我可以答應你。”

“直到這場宴會結束,我都不會殺你。你想知道的,我也可以告訴你。”

“!”紅衣男子眼睛登時一亮,宛如劫後餘生。

“多謝修者寬宏!”他立刻道,“那修者可是現在就要隨我同去?”

“不了。我還有事。晚點來找你。”鐘默漫不經心地說著,轉身便往外走,走到一半,忽又轉過頭來。

“對了,你說要找館主留下的秘寶,那玩意兒長什麼樣?”

紅衣男子正在擦汗,聞言無奈一笑。

“這個在下並不清楚,但想來絕非凡品。”

“也就是沒見過。”鐘默嘀嘀咕咕地將頭又轉回去,“那還信誓旦旦要找。”

“沒辦法啊。誰讓在下執念成狂、夙夜難寐呢。”紅衣男子搖了搖頭,仰頭又灌下一口酒。

“說來修者可能不信,我對這世間一切,其實早已看淡。隻是尚有一願,魂牽夢縈,讓我夜夜不得安眠。

“偏偏這願望又實在異想天開,光靠我自己,隻怕窮儘一生都無法實現。剛巧聽說了這宴會的事,又得知舉辦這宴會的館主,神秘莫測,手段非凡,凡找到秘寶且能活過三日者,皆可向他許一願望,他無所不應。這才想來碰碰運氣。”

“哦——”鐘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搭理,抬腳便走。

走出兩步,想起自己鏟子沒拿,又折返回去。拿起鏟子的瞬間,正聽見紅衣男人嘴裡喃喃地念:

“獸妖物鬼草木精,天地鐘憐造化靈——唉,為了個造化靈,我這也算拚了老命了。”

“……”鐘默動作一頓,緩緩轉頭。

紅衣男人還在仰頭灌酒,注意到她視線,不覺又一激靈,緩緩放下酒壺。

“姑……修者,可是還有什麼事?”

“沒事。”鐘默將那鏟子又扛回肩上,隻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你剛才,說要為什麼拚命?”

“這……”紅衣男人愣了下,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方才無意識的呢喃被她聽了去,坦然一哂,“修者見笑,我喝多了亂說話呢。”

“我聽到你說造化靈。”鐘默沒理會他,繼續追問,“什麼意思?”

紅衣男人怎麼也不明白剛才還愛答不理的鐘默怎麼突然如此刨根問底,不過想想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索性直接道:“無他,就是單純想嘗嘗的意思。”

“實不相瞞,在下修煉食靈之法許久,這獸妖物鬼草木精,各類的靈裔也都嘗過一遍。就剩一個造化靈,所謂的近神之體、萬靈之尊,在下尋找多年,為此走遍大江南北,愣是沒遇到過一個。

“此番前來,想許的也不是什麼宏願。就是希望館主神通廣大,能給我搞來個造化靈嘗一口,也算了了我一樁心願。”

他說到此處,又掃了眼鐘默,見她聽得認真,心中忽又一動。

“看修者好像很感興趣,難不成你對造化靈也有所了解?”

“……”鐘默眨了眨眼,忽然笑了起來。

這還是紅衣男子第一次看到她笑,一時竟有些怔住。跟著便見鐘默將肩上鏟子往地上一拄,笑嘻嘻地歪了歪腦袋。

“完全不懂。”她慢吞吞道,“來,你細細說。”

*

又一盞茶後。

無人的庭院角落,夷則靜正一邊緊張得東張西望,一邊將一塊閃光玉佩湊到耳邊。

“鬱……泥兄?出什麼事了,非要這時來找我?”

“我這邊遇到些怪事,想問問你。”鬱清和的聲音隨即從玉佩中傳出,所幸隔著一層結界,外麵人也聽不見。

“我記得你說過,昨天你們那兒死了個人,沒找出凶手。而且屍體還少了半截?”

“是啊!”夷則靜立刻道,“何止是他!今早我們這兒還發現了好幾個呢,死狀一模一樣……”

“依舊沒找出凶手?”鬱清和打斷了他的話。

“沒……不過我有個懷疑對象。”想起昨晚所見,夷則靜神情一肅,“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叫初音的人嗎?她可太奇怪了——”

“是池邊殺人的那個?”鬱清和倒是不以為意,“按你說法,是他人襲擊她在先。她反擊自保,有何奇怪。”

“不是說這事。我跟你說,她就是個殺胚,光是昨天就殺了兩個人,這還隻是我知道的。而且昨晚我……”

話未說完,忽聽簌簌聲響。

夷則靜一個激靈,慌忙將玉佩收好。倉皇抬頭,卻正見樹林間,一道身影緩緩走過。

正是他剛才所說的初音姑娘。

姑娘手裡還拖著一人。紅色衣服,麵容朝下。長長的頭發拖在地上,與葉片摩擦出輕微的聲響。

人脖頸處一道深深的傷口,一路走一路流血,顯然已是不活了。

夷則靜:“……”

完全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動作。隻默默地將身上的結界又加固一層,死死握著隨身的法器,老實站在原地。

直到鐘默走遠了,方劫後餘生般閉了閉眼。

而後頭也不敢回,提氣縱躍,幾下就竄回了主屋,一路躲回自己房間裡,這才如釋重負,將聯絡用的玉佩又貼到耳邊:

“好了,我這兒沒事了。

“對我剛說到哪兒來著……”

鬱清和那邊不知什麼情況,隻草草應著,沒有說話。夷則靜隻當他又在打架,自顧自說完昨晚見到的種種,想了想,又補充道:

“而且我跟你說,我懷疑她腦子也不太好使。

“看著病懨懨的一個人,說話卻總是很不客氣。而且我剛來的時候你道她在乾什麼?她蹲在池塘邊,拿著把柴刀在劈椅子——”

“等等。”

原本近乎靜默的鬱清和忽然開口,語氣竟似十分驚訝:“你說,她在劈椅子?”

“對啊!”夷則靜應了聲,沒好氣地往下一坐,一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多怪啊。”

“……”鬱清和那邊卻沒再說話。

他隻掐著手決,借著術法的熒光,再次看向麵前的房間。

正是昨天夷則靜第一次聯係他時,他所在的房間;因著布了結界的緣故,房間內的一切也幾乎沒有改變,甚至被他殺死的那三個食靈者屍體都還依樣倒在原處。

唯一不同的是,那三具屍體,此刻都已少了下半身,僅剩的上半身,還被啃得坑坑窪窪。

結界完好如初,鬱清和確信自從他離開後,這裡絕沒外人進來過。

既然如此,那這三具屍體,又是被誰啃噬的?

聯想起夷則靜方才說的種種,一個糟糕的猜測,忽然湧上心口。

“夷則!趕緊躲起來!往高處去!”他立刻對著玉佩道,“不要碰宅子裡任何的坐具寢具,也不要沾地——”

“啊?”夷則靜聽得一愣,下意識想要起身,卻莫名一陣頭暈,又一下坐了回去。

“你說什麼?你聲音怎麼那麼小,我這邊都聽不到……”

玉佩裡傳出古怪的絲絲聲。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夷則靜困惑地將玉佩拿到跟前細看,用靈力疏通了一下,又貼到耳邊。

“奇怪,怎麼還是聽不清,剛到底說什麼啊……”

他不解地咕噥著,沒有注意到身下的椅子正在悄無聲息地延展、變形。

直到兩邊扶手忽然收緊,仿佛閉合的上下顎般,猛地擠壓住他的身體。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隻長著牙齒的手從背後伸來,在他愕然的目光中,輕輕搭上他的肩膀。

“他說,讓你彆碰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