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在夷則靜震驚的目光裡,那名叫初音的姑娘,就那樣拖著壯漢的屍體,以及那把被砍壞的椅子,安靜又平靜地走了。
從頭到尾都沒有朝他這邊看一眼。也不知沒注意到他,還是根本就不在意。
那葉驚弦也是個妙人兒,從頭到尾愣是沒回過一次頭,直到那“該死”的初音姑娘走遠了,才施施然地轉過身,然後很奇怪地問夷則靜:“咦,那池塘邊怎麼那麼多血?”
……眼熟嗎?你盟友。
夷則靜默默在心裡說道。
不過腹誹歸腹誹,麵上的態度還是和氣的。一番左思右想後,最終也還是應下了葉驚弦的入夥邀請。
一來,他自認不敢招惹對麵。夷則靜對自己的斤兩很清楚,人家姑娘可以掏刀反殺,不代表自己也有這個本事。二來,他之所以來這兒,本就是為了獲取邪修情報,以便回宗門邀功,從這角度來說,明顯暫時的結盟對他更有利。
比較糟心的是,他原本的想法是打探完情報就溜。誰能想到這宴會是真講究,說三日不能出還真就三日不能出——等他跟著葉驚弦再回到庭院時,那扇朱漆大門,赫然已消失不見了。
這下好了,也不知要怎麼才能出去了。夷則靜摸著腰上的玉佩,不知不覺又汗流浹背。
所幸套情報的事還算順利。葉驚弦本就健談,在之後的時間裡,為表誠意,更是又與他說了許多。有些是坊間對所謂“館主”種種猜測,有些則是關於此次的與會者。
此番參加宴會的,至少一半都是常在北邊活躍的食靈者,彼此之間說不上熟悉,但也算有點了解。入宴後的結盟,大多也都是靠這點微薄的交情做底子,像葉驚弦他們這樣樂意招攬新人的,反而是少數。
也正因如此,他們這個小團體的人數,是目前最多的。其他結盟者基本就兩三人一隊,多的也不過四人。而葉驚弦他們的人數,在夷則靜來之前就已經達到了足足六人。
葉驚弦說到這兒時,還特意給了夷則靜一個香囊——他們這個盟會,領頭的是個叫姽嫿娘子的邪修,香囊也是她做的,團隊幾人,人手一個。
“姽嫿娘修行日久,在北方也算有些威名。這香囊上則繡了她的獨家記號。若讓其他蜒涎狂徒看到,便知你是與我們為伍,受姽嫿娘庇護,哪怕是要動手,也得掂量掂量。”
他說這話時語氣真切,夷則靜卻有些不太敢接。畢竟他上一次見到“姽嫿娘子”這個名號,還是在宗門的通緝簿裡——他隻是弱,又不是蠢。邪修的東西,哪兒是能隨便碰的?
然而葉驚弦逼得實在是有些緊了,自打拿出那個香囊後,便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夷則靜,大有一副他不接自己就決不罷休的氣勢。
夷則靜無奈,隻能訕笑著將香囊拿了過來。本想著趕緊找借口離開偷偷丟下,誰想偏就在此時,不遠處忽聽有人叫喚——
“誒,那邊的兩個!過來!”
叫人的是個矮個兒老頭,形容枯瘦,眼神卻是精明又狠厲,一見到他們就大呼小叫,語氣乾脆,仿佛在下令。
這不由讓夷則靜感到些不快,下意識擰起了眉。葉驚弦卻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神情陡然嚴肅起來,快步靠近後微微欠身。
“見過耄老。這麼急,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要緊事倒算不上,隻是需要你們來一趟。”
老頭冷冷瞥他們一眼,轉身便走。
“有人死了。需要驗印。”
*
據說死者是在廚房被發現的。
夷則靜本以為是終於有人發現那被初音劈死的屍體,近了才發現,居然不是。
那是個他沒見過的中年男人。上半身被放在灶上的大鍋裡,從下巴開始,渾身上下都被啃得七零八落,隨處可見被咬穿的血洞與露出的白骨,身上幾乎沒留下一塊完整的肉;下半身則完全不知所蹤。
灶台的旁邊則還站著另一個男人,瞧著比鍋裡那個年輕一些,五官有七八分相似,此刻正死死盯著鍋中的屍首,雙目已然通紅。
他們和那被稱作“耄老”的老頭應當是一夥的,正在努力聚集眾人。等夷則靜趕到時,廚房裡已然站了不少人——說來也怪,這宅子看庭院還隻能算中規中矩,一個廚房卻是出乎意料的大,一眼望去至少十多人,房間內居然還有不小的空餘。
“呀,這不是喬家二郎嗎?”有新來的與會者一眼認出了鍋裡的死者,幸災樂禍地詫異,“才半日不見,怎麼就成這樣了?”
聽出那人語氣裡的惡意,灶台旁邊的男人一眼橫了過去,隨即深吸口氣,顫巍巍起身。
“諸位同修,受累來此。”他麵向眾人,朗聲開口,“誠如各位所見,這是我二弟的屍首。”
“小弟身死,是因為技不如人,這我認。但依照江湖規矩,食靈不留痕,食人須驗印,行凶者若隻是殺人也就算了,既然還吃了,那我就不得不計較一番,請各位過來,好好比對驗證一下屍身上的齒印,也算對各位的安危有個交代。”
……嘶。
夷則靜在心裡暗暗咋舌。
“食靈不留痕、食人須驗印”,這話他倒也聽過。據說這是蜒涎狂徒內部默認的規矩,說白了,就是讓蜒涎狂徒在吃靈的時候,最好不要留下痕跡,以免引起當地靈裔警覺,影響他人進食,也能避免被正道盯上追蹤;但若是吃人,則必須留下牙印。
因為人是吃不乾淨的。不論怎麼處理,都會留下殘餘,總會被人發現。若是運氣不好,說不定還會引來正道圍殲。留下牙印,就相當於留下身份證明,冤有頭債有主,避免殃及其他邪修,這算是一種他們內部通行的道義。
其他邪修中,也有類似的規矩。反之,如果在殺人後刻意隱藏身份,又或是偽造痕跡嫁禍他人,這哪怕是在邪修中,都是相當為人不齒的。
……但又為何說“這算是對各位的安危有個交代”?這又關其他人什麼事了?
夷則靜一時陷入困惑,不覺喃喃出聲。旁邊葉驚弦看他一眼,倒是主動出聲解答:
“食靈者也是食靈者的食物。而且或許因為是同類,食靈者的力量反而更好消化。”
他拿扇子朝前一指:
“那個喬二郎,修行食靈術至少十年了。看他皮膚成色,來之前多半還吃了頓好的。若是有人吃了他,相當於把他那十多年功力全吃下去了……”
他說話時沒有壓低音量,說到這兒還特意頓了下。有人朝他們這邊看來,跟著不知誰冷哼了一聲。
“此消彼長。那確實是得查清楚。”
他冷冷抬眼,防備的目光掃過眾人:“畢竟在座都是高手。換我也想搞清楚,究竟是誰這麼能耐,還平白多了十年功力。”
“那就驗印唄。反正二郎的屍體還在,上麵齒痕也有。”另一女聲隨即道,“哪怕修為再深的蜒涎狂徒,齒痕都是沒法改的,這點大家都清楚。”
“但這是不是太麻煩了?”有人皺眉,“人是幾時死的?排查那幾個可疑的就行了。”
“具體時間不清楚,但一炷香前,二郎還與我一道。”這回開口的,是那個名叫“耄老”的老頭,“後麵他說要去後院看看,就再也沒出來。”
“也就是說,喬二郎是在這一炷香的時間內出事的。”葉驚弦啪一下合上扇子,“那我和這位廣林兄可以免去驗印了。廣林兄初來乍到,我一直陪著他到處閒逛。”
“那也沒我事兒了。”另一名女子立刻道,“我那段時間在書房查找秘寶線索,有人可為我作證。”
這話一出,接二連三,其餘人紛紛搬出自己當時不在後院的證據——畢竟“宴會”才剛剛開始,眾人又大多已經完成結盟,出於謹慎,基本都和自己盟友在一起,極少落單,要搬個人證出來還是很容易的。
說到最後,唯有一人遲遲沒有開口。夷則靜隨著眾人的目光一起看過去,聽見旁邊的葉驚弦又啪一下打開扇子,冷冷開口:
“初音姑娘,那請問——你呢?”
“……?”
隨著他的問話,那個不知何時湊到灶台旁的灰衣女子懵懵回頭,手上還沾著一些剛從灶台上蹭到的鮮血。
也直到這會兒,夷則靜才算真正看清這位“初音姑娘”的形貌——
身材不算高大,長相也隻能算秀氣。穿一身粗布灰衣,顯得整個人也灰撲撲的。
未施脂粉,頭臉上也沒什麼裝飾,隻在手腕上戴了個同樣不起眼的素鐲子。細一看,那鐲子上居然還有好幾道裂縫。
更彆提她臉色蒼白,嘴唇無色,聽到葉驚弦的問話後,似是想要說話,張口卻是接連的咳嗽——好不容易咳完了,將沾在指尖的血遞到鼻子前聞了聞,又是一陣猛咳。
瞧著身體就很差的樣子。看得夷則靜一時都有些恍惚。
……之前他在窗口看到的那個哢哢劈人的……確定是她,沒錯吧?
還是他看錯了?又或者是這妹子其實也像喬大郎一樣,也有個長得像的娘親或是姐妹……
夷則靜思緒不由越飄越遠,恰在此時,卻聽那名初音姑娘咳嗽漸停,似是終於緩了過來。
而後便聽她淡淡道:“我當時也不在後院。我在前院的紫藤花樹下。”
“哦?”葉驚弦微微挑眉,不知是不是還在惦記著打賭失敗的事,語氣很有些咄咄逼人,“那你可有人證?”
“沒有。”初音姑娘聲音虛弱,“但我有物證。”
葉驚弦:“什麼物證?”
“我當時在忙著殺人。”初音姑娘聲音依舊虛弱,“有個大胡子要殺我,被我殺了。但你們這邊事來的突然,我沒來得及處理屍首,他人現在就躺在院子西邊的紫藤架下,應該還沒涼透,你們去摸摸就知道了。”
“……”
虛弱,但理直氣壯。
夷則靜都聽傻了。
不是,這事是可以直接說的嗎??
而且,好像哪裡不對——
“等等。”他脫口而出,“你說的是池塘邊襲擊你的那個?我記得他沒有胡子啊。”
“哦,不是他。”初音姑娘相當平靜,“我說的是另一個。”
另一……啊?還有另一個?
夷則靜更傻了。也就是這個姑娘,從他進來到現在,就殺了兩個?
這什麼效率??
相比起他,其他人的關注點卻好像不太一樣——
“初音姑娘,你這‘物證’,怕是做不得數。”短暫的沉默後,終於有一人神情微妙地開口,“世上有千般靈術,既然有可保屍身不腐的,自然也有能保屍體溫熱的。”
“是嗎?”初音終於皺了皺眉,“那我不清楚了。我就這一個物證,你們愛要不要。”
這話顯然又引起了某些人的不滿,然而就在他們開口之前,又一人站了出來。
“抱歉,之前沒想起來。但姑娘這麼一說,我倒有印象了。”
說話的是個穿紅色衣袍的年輕男子,敞著衣襟,沒有束發,衝著初音姑娘遙遙舉了下手裡的酒壺:
“這位姑娘,殺人時我正好看到了來著。不過當時沒在意,直接走了。”
“……”
此言一出,場內又是一陣沉默。
不知過多久,方聽有人冷笑出聲:
“好呀,那現在大家都有人證了?那豈不是誰都不可能殺人了?”
“那可不一定。”有人小聲回應,“還是有人沒到的……”
“能找的我全找來了。”耄老冷冷開口,“沒被我找到的,要麼是藏得好,要麼就是已經來不了了。”
這話倒是有可能。畢竟聽初音的意思,她自己就已經單槍匹馬乾掉兩個了。
鍋裡的屍體是正好被人發現了。誰知道在沒人發現的地方,有誰已經死了,又是被誰吃的?吃完又增加了多少年的功體?
這麼一想,有人頓時緊張了起來。
“還是比對一下牙印吧。找出是誰動手的,大家心裡也好有個底。”一道女聲緩緩響起,“畢竟有人的啊,一進來就拉幫結派。都是同夥了,說的話還可信嗎。”
“……”這話聽得夷則靜的腦子又嗡的一聲。
原因很簡單。他是沒吃人沒錯,但他也不是食靈者,他牙就跟彆人不一樣啊。
這要怎麼搞?總不能現在就跑——
還沒等他想清楚,卻又聽一人輕歎口氣。
跟著就見那名初音姑娘冷靜地說了聲借過,從另一側推開人群,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走得那麼自然,以至於一時在場竟沒人意識到她的行為好像有哪裡不對。等她都走出去了,才有人如夢初醒般道:
“等等,你去哪兒?還在查是誰殺的人——”
“我去處理那具屍體,再晚點兒就硬了。”初音姑娘頭也不回。
說完,似是想起什麼,又停下腳步,回頭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還有。彆浪費那個時間比牙齒了。”夷則靜聽見她道,聲音不大,卻很篤定,“殺人的不在你們之間。你們也沒必要找凶手。”
“反正結果……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