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清和算得清楚,從進這鬼地方到現在,不多不少,剛好三天。
大概七日前,他獨自出穀辦事,事剛辦完就得知自己那位“命定之人”已被找到,立刻打消了回芳菲穀的念頭。一邊在外揭榜除靈,一邊向恩師連續修書請罪,明確表達了自己拒婚的意願,隻可惜,事與願違。
師尊不僅搬出穀主的名頭,嚴令他立刻返回師門,更派出了不少同門來尋。鬱清和得知此事時,人正在明澤城除靈,二話不說就準備接著逃——誰想還沒出城,就得知明澤城內出大事了。
明澤城一客棧內,連續多人身中惡咒,原因未知,症狀慘烈,生不如死。
但凡有點良心的修士,都不會在此時袖手旁觀。
鬱清和當即改變主意,留下調查,正好來尋他的同門也到了明澤,便直接被他抓了壯丁。又因他本身對惡咒一術並不擅長,故又特意寫信給自家師妹蘇若桃,想將她請來幫忙……
不想從那之後,事情的走向便越發詭異。
先是師妹來信,告知路遇變故,無法及時到達;客棧內身中惡咒的旅人,又齊齊暴斃而亡。處理屍首時,卻發現屍體都沒了頭。
沒有頭的屍體,死後化為鬼靈的概率極高,更彆提這幾人生前還惡咒纏身。他隻能又帶著幾名同門,配合城內守衛,四處找起遺失的人頭。結果人頭沒找到,反倒是出去找人頭的師弟師妹們,走一個丟一個、走一個丟一個……
最後設法劈開了失蹤者留下的玉牌,找到藏在裡麵的傳送咒術。這才大致搞清楚情況。
他趕緊將消息傳回師門,又自己闖入救人。不想這鬼地方,遠比他想得還要麻煩——
“……我的個花神奶奶啊。”
又是一陣重物倒塌的聲響。黑暗之中,一團熒光亮起,躲在結界裡的陸子月舉著發光的拇指,小心翼翼地朝外張望。
“大師兄?現在,可以出來了嗎?”
“……嗯。”
鬱清和柱劍於地,疲憊應了一聲。
更大的光團隨即膨開,幾乎點亮整個房間。陸子月帶著其餘同門從結界中走出,看到散落一地的屍塊,臉色登時一變。
“乖乖,這都啥玩意兒啊。”他蹲下身,用劍柄撥弄著地上一塊黑漆漆的血肉,“長得奇形怪狀,又水火不侵。下毒下咒都沒用,每個還都長得不一樣……嘿,你看這斷麵,一點血沒有!”
鬱清和乜他一眼,沒有理他,原地喘了一會兒,轉頭看向不遠處正湊在一起的一對少男少女:
“開晦、西明,你倆琢磨出個頭緒沒有?”
“沒呢。難度超綱了。”少女頭也不抬,答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旁邊少男亦是尷尬抬頭:“對不住啊大師兄,這題……不,我是說這陣,有點難。”
鬱清和:“……”
“大師兄,彆急彆急。”陸子月見他滿頭大汗,趕緊掏出一個葫蘆遞過去,“這倆小孩平時不咋出門,緊張,你越催他們越想不出來。”
“……你也知道他們沒出過門啊?”鬱清和冷冷看過來,從葫蘆裡倒出兩粒藥丸,“那你還帶到明澤來?”
“誒呀我這不是想著,正好帶他們見見世麵嗎。”陸子月訕訕一笑,“師尊隻和我說帶幾個人來找你,勸你回來。我尋思,你能為難我們嗎,肯定不能啊,帶倆小的,你肯定心軟。回頭把這事當師門任務報上去,兩小隻還能混個資曆……誰能想到會遇這事啊。”
陸子月也是無奈,老頭似地把手一揣:“就是不知道外麵現在什麼情況,其他同門又是怎樣處境……誒,師兄。”
他拿胳膊肘戳戳鬱清和:“你說你那相好,會不會正在找人來救我們啊。”
“……!”
鬱清和正把那兩粒藥丸往嘴裡拍,聞言差點嗆出來。
“陸子月!”他微皺起眉,“我說了多少遍,我沒有相好——”
“得了吧,沒有你拒婚!還死不回去。”陸子月嗤一聲,“門內都傳呢,說你肯定是另有心上人,為了她,寧願放棄大道,拋師棄門……”
“你再說下去,我就把你給拋屍了。”鬱清和麵不改色,把葫蘆又重重塞回他手裡。
“看好他倆,我調會兒氣。調完再去引兩隻過來,你們及時回結界躲著。我不死,結界不會破。”
“啊?你還去啊?”陸子月聽著卻是驚了,“師兄!這都已經五個了!至少我們在的這塊地方已經乾淨了,你歇歇吧!”
“問題是其他的地方不一定乾淨。”鬱清和道,“不是你說的嗎?這地方肯定還有其他空間,那些空間裡,肯定還有其他同門。而這些妖異,它們可以自由在所有空間裡穿梭,我能殺了它們,其他人呢?”
他望著陷入沉默的陸子月,站起了身:“我多殺一個,其他人就多安全一分。很簡單的道理。”
他說完,提劍就要往外走。陸子月一愣,忙也跟著站起來:“不是,那也不急這一時——你至少等我再看看,分析出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咱有的放矢啊。不然你就這樣一直硬砍,不白瞎力氣嗎?”
“……”鬱清和停下腳步,蹙眉看過來,“那你分析出來了嗎?”
“哎呀,這不還在看。”陸子月撓頭,“我剛說了,這東西太怪了……咦?”
似是注意到什麼,他聲音一頓。
跟著便見他眼睛一亮,快步過去,撿起個東西。
“這我認識!這是偃甲的中樞啊!”他難以置信地望著手中的碎片,又猛撲上去,用劍挑開好幾個屍塊,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這、這些怪物……它們是偃靈,都是偃靈!”
這話一出,在場幾人齊齊變了臉色。
不是因為這東西不常見——恰恰相反,是太常見了。
眾生芸芸,靈裔萬千。而其中,偃靈無疑是較特彆的一支。原因很簡單,因為它根本就不能算是靈裔。
昔年青城楊氏,尤擅偃術,憑此開宗立派,傳承至今。後人李異想,更是開創性地創造了偃靈,也叫“肉偃甲”,不僅補足了原有偃甲動力不足、行動遲緩的缺點,更令偃甲長出血肉、點亮五感、初萌思維……
換言之,偃靈是唯一一種由人創造的靈。
“但……不對吧。”
聽到陸子月的聲音,那倆少年也湊過來。其中一人輕輕搖頭:“偃靈不是都很像人嗎?還特彆漂亮。這裡的……怎麼看都不像啊。”
她說著,視線掃過地麵。一地屍塊淩亂,每塊都奇形怪狀,有的長著羽毛,有的長著鱗片。有的肢體扭曲,表麵上還生著藤蔓……
簡直就像是把一堆動物植物都放進了一個大缸裡,用杵碾碎後又胡亂團起來一樣。
少女被自己的想象惡心了一下。鬱清和微微垂眼,麵露思索:
“或許是因為……它們進食了。”
“?”少女詫異,“大師兄,你什麼意思?”
鬱清和還未作答,一旁少男似是明白了什麼,喃喃開口:“我曾在書上看到過,靈裔有一種修煉的邪法,叫做食靈。即靠吃其他靈來修煉,吃得越多,提升越多。”
“沒錯。”鬱清和點頭。少女愈發詫異:“可偃靈……它也能吃嗎?”
“理論上不會主動吃。但偃靈不會反抗它的使用者,如果他逼著吃,偃靈就隻能吃。”陸子月也漸漸明白了,“偃靈也是靈,進食之後,肯定會有提升。但它沒法修煉,能消化的程度也有限,無法同化的力量外顯,就直接體現為了軀殼的異化。”
少女噫了一聲,隨即恍然:“難怪這東西那麼難打!水火不侵,咒毒無用……”
說完看了眼一地扭曲的屍塊,又覺得不對:“但這樣,豈不是很浪費?”
“的確。”旁邊少男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都喂成這幅鬼樣子了,可見那幕後黑手給這家夥喂了多少妖靈。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了。若喂的是低階幼靈,數量隻會更多。”
“這樣大量的投喂,若是給一個正常妖靈,隻怕一個大魔頭都喂出來了。”
“誒,有道理啊。”陸子月也回過味兒來了,“而且偃靈的初始境界很低的。市麵流通的偃靈都隻有勝刀境,撐死也就到天衣。但這些偃靈,看實力怎麼也得到靈奴了。這可都是硬生生用其他靈的命堆上去的……”
“有這心力能力,直接去抓個大妖來不更好嗎?非要在這兒巴巴地喂木頭人?”他越想越不解,“真的,太奇怪了。為啥啊……”
*
“還能為什麼?聽話唄。”
另一邊。昏暗客棧內。
大堂裡,鐘默漫不經心地蹲在地上,正和蘇若桃一起打量掉在地上的巨大屍首,說得那叫一個理所當然。
屍體的主人不是彆人,正是不久前,差點把蘇若桃一斧頭劈死的所謂邪物。
蘇若桃與鐘默交流過情況,便一起找起能通往其他空間的通道。順著樓梯來帶大堂,借著燭火的幽光,才發現那東西原來早就摔死在了一樓。
她當然不認為這家夥是真摔死的,隻當它是摔到一樓時,不慎撞上了什麼機關,在看到對方皮肉上那顯而易見的、仿佛被雷貫穿的焦痕後,更是肯定自己的想法。
忍不住再次謝了一番她那天降神兵般的初音師妹,蘇若桃硬著頭皮上去找線索。特意借了鐘默的那隻斷手扒拉,意外打開了對方身上的控製中樞,這才發現這居然是個偃靈。
而與另一邊的同伴一樣,很快,她也陷入了同樣的困惑——明明還有更好的選擇,為何那幕後黑手偏要去養收益最低的偃靈?
對此,鐘默倒是沒有任何疑惑。純圖個聽話唄,還能為什麼?
“不可能。”蘇若桃一言難儘地看她一眼,“這想法也太膚淺了些。”
“但實際。”鐘默懶洋洋道,“對人來說,什麼不是工具?既然是工具,當然是越聽話越好,不是嗎?”
“……”似乎也有些道理。
但不知為何,蘇若桃總覺得,鐘默不像是隻在說這偃靈的主人。
“如此倒也說得通。”她深深看了眼鐘默,“隻是師妹你這話,未免武斷了些。”
“武斷嗎?說錯了?”鐘默微微側頭,聲音幽幽,“誰不是?你不是?”
“……”怎麼回事?怎麼突然跟個炮仗似的?
蘇若桃張了張嘴又閉上。這才意識到,似乎在看清這偃靈的軀體後,鐘默的語氣就一直不太好。
是在生氣嗎?誰惹她了?總不能是我吧?
蘇若桃不確定地想著,抬手安撫地摸了摸坐在肩上的小人——不知為何,它從剛才起就一直瑟瑟發抖。
她自然不知這崽兒是被鐘默的隱怒嚇到了,略一思索,還是開口:“人靈之間,共生已久。結伴的方式也多種多樣。我不知你為何動怒,但人有千般,絕不全是你說的那樣。”
“嗤。”黑暗之中,鐘默似乎笑了下。這還是蘇若桃第一次聽見她笑。
“那我問你。”鐘默道,“靈有六階,是哪六階?”
蘇若桃不假思索:“勝刀、天衣、靈奴、仙班……”
話未說完,似是意識到什麼,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鐘默又是一笑,倒提著那手,自顧自地開始四下張望:“這不都明著說了嗎?
“木頭木腦,像個物件兒,但比刀好用,就叫勝刀;有點靈性,算個小神器,就叫天衣。有神智了,不能算物件了,就叫靈奴……”
她瞥了眼蘇若桃:“字字句句,哪裡不是工具?”
“……”蘇若桃這回是真語塞了,頓了會兒才勉強道,“剛才那隻是我說順嘴了。其實還有一種說法,什麼螢心破夢、遊靈自在的,大家也常說……”
像是意識到這辯解其實挺無力,她說著說著又停了。過了片刻,才又道:“好吧,我承認,勝刀天衣什麼的,確實不太中聽。
“但……也有尊稱嘛。像靈奴之後就是仙班,一些願意提供庇護的大能,我們也都是叫祖師祖奶奶的……”
“叫得好聽罷了。”鐘默頭也不回,“還仙班。都上工上班了,還仙得起來嗎。自在個頭。”
蘇若桃:“……”回不了。這句是真的,一點兒沒法反駁。
另一邊,似是感覺到什麼,鐘默終於轉過了頭。正對上蘇若桃肩上小人可憐巴巴的雙眼。
一邊望著她,一邊無聲地拜拜。因為抖得太厲害,拜拜的同時,還得時不時得伸手抓抓蘇若桃的頭發,以免自己滑落。
鐘默:“……”
“算了。”默然幾息,她克製地吸口氣,再次轉身。
“不說這個了。專心找路。這裡瞧著像是個靈域,彆指望走大門了,另找出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