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朝陽升起,冰雪一掃而空。
冬日冷風吹過,卻絲毫不影響人們歡慶節日的熱情,京中街頭巷尾家家戶戶掛上了大紅燈籠,彼此問候著吉祥話。
民間熱鬨喧嘩,皇宮中亦處處張燈結彩,為一年一度的除夕宴忙碌非凡。
香尋早早混入其中,在人群中尋了個位置,耐心地等著好戲開場。
鳴讚奏樂從早上開始便未停歇,陸續有大臣攜家眷進入筵席,已經入席的寥寥幾人望著四周空蕩的席位,不禁低聲交談起來。
“人呢?怎麼都不進來?”
在絲竹禮頌聲掩蓋下,殿外傳來一陣並不清晰的喧鬨。
香尋悄悄往人群聚集處去,尚未靠近,便聽得逢空大師怒喝。
“放肆,你竟敢在我麵前說這種話!”
“來人,姬統領不敬聖靈觸怒神佛,帶去獸園血祭!”
姬竹站在他對麵,冷冷道:“國師好大的威風。”
“要不我再重複一遍?早就看不慣你這裝神弄鬼的和尚,而且你口口聲聲隻有聖靈、神佛,怕是早已不將陛下放在眼中!”
就在此時,絲竹驟停,四周人聲忽寂。
隨著小太監尖聲叫喊:“陛下到——”
一道明黃身影自人群中緩步而來,天子冕冠前十二旒珠懸垂。
這是本朝唯一一位女帝,亦是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帝,甫一開口,便覺威壓甚重。
“何事在殿外吵鬨?”
女皇陛下抬頭環視一圈,被眼神掃視到的臣子渾身發毛,立即上前:“啟稟陛下,是姬統領對國師說了些不敬之詞,國師一怒之下要將人送去獸園血祭。”
“哦?那朕怎麼聽到,有人不將朕放在眼中。”
姬竹上前行禮:“參見陛下。宴會人多,幽篁裡在暗處排查危險,臣親眼看見,國師帶著一隻白虎從宮中直道經過。”
“闔宮上下誰人不知,直道隻有陛下禦輦可以使用,這是其一。其二,自古龍虎爭鬥,國師驅虎入宮,於陛下龍體不祥。”
“臣以為國師並非有意,隻是貴人多忘事,於是前來提醒,誰料到國師權柄在握,要直接將臣丟去喂猛獸。”
逢空:“陛下是真龍天子,白虎是獸,百獸隻能匍匐於天子腳下,何來爭鬥之說?貧僧與陛下相識多年,深知陛下仁慈寬厚,又怎會計較區區小事。”
姬竹:“上古時代,君王號令百獸作戰,讓夔擊石奏樂,鳳凰隨之舞蹈,如今國師有此神通,本就應儘忠於陛下,如今卻捏腔拿調、自命不凡,有犯上作亂之嫌!”
逢空不可置信地重複這兩個詞:“自命不凡,犯上…作亂?”
“哼,荒唐謬論!陛下明鑒!”
女皇陛下決斷道:“今日是闔宮歡慶,歲暮新年,不宜見血。逢空,當初你皈依朝廷,朕答應封你為國師,如今朕再賜你一場恩典——鳳岐山荒涼,你今日便還俗吧。”
“你若不願,便去漠北傳道。”
話音落下,眾臣附和,往日對逢空大師推崇備至的達官顯貴,此時像是約定好了一般,竟無一人出聲求情。
麵對如此明顯挑撥是非的姬竹,香尋在人群中,輕輕勾起嘴角。
不知是否那笑意太過熟悉,姬竹竟準確捕捉到她的視線,見香尋就呆在自己觸目可及的地方,也回贈一個柔軟輕鬆的笑容。
逢空一言不發,摩挲了一下手中佛珠,便告退離去。
鼓樂齊鳴,禮頌盛世。宮中難得一見的盛宴繼續,香尋卻毫不留戀地離開,疾風驟雨般一路速行,回到鳳岐山。
此時山林中藏匿的妖獸隱隱感覺血氣洶湧,他們往半山腰探頭探腦地張望,那輝煌殿宇的主人,今日沒有鎮壓他們。
香尋避開了往日的同伴,順著三百六十級台階向上,一步一步,撥開白雲,見到沐浴金光的佛殿。
她推開華麗沉重的殿門,從前熟悉的濃鬱香火撲鼻而來。
嫋嫋香煙中,逢空身披袈裟,端坐在金蓮高台之上。
咚,咚,咚,咚、咚、咚!
木魚敲擊聲愈發深沉有力,在香尋停下腳步的刹那戛然而止。
“香尋,許久不見,怎麼不來問候師父。”
香尋抽出身後長刀,鋒利的刀尖在地上劃出一道冰冷痕跡。
她在逢空麵前說了多少年謊話,今天終於蹦出一句真話。
“我的刀來問候你!”
塵封數年,一朝出鞘。
香尋已有百年修為在身,如今不受封印控製,一招一式,直向要害。
逢空像是第一次認識她一般,震驚之餘,瞬間暴增功力,揮舞袈裟,震開已接近咽喉的刀刃。
他喝罵道:“妖就是妖,我本因懼生恨,將你封印百年,又因憐生愛,收你為徒悉心養育,可你隻記仇不記恩,果然是妖性難改!”
在他動作的倏時,香尋手腕一偏,刀尖劃破了袈裟,逢空亦不甘示弱,推出一掌十成十功力,“鏘——”地一聲,長刀翻飛,被拍出幾丈之遠。
逢空這件護體袈裟破損,香尋的武器被打飛,二人此刻皆赤手空拳,氣氛反而更加凝重。
香尋在心中估算著時間,並不著急繼續動手,而是指著佛龕前供奉的鮮花。
“師父,這鳳岐山上的鮮花,一朵朵開,一瓣瓣落,都是自然有時,你卻偏要它任你擺布,任你的恨與愛擺布。”
“我們也是這樣,被你囚禁豢養。不知弟子離開這段時間,師父有沒有練出能令你苟延殘喘的藥。”
“如今嘛,比起豢養之情,香尋更想讚你一句——養狐為患。”她指了指自己,露出得意忘形的笑。
逢空沉沉看著她,既然已經撕破臉麵,他便無所保留,畢竟眼前麵貌稠麗的少女,一直以來,都是血腥妖獸。
他口中念念有詞,不知是符咒還是結印,金光四溢瞬息,便擒住香尋。
脖頸處傳來窒息的疼痛,香尋被掐得嘶鳴,卻並未反抗,連躲也未曾,而是蠱惑般地,從嗓子裡冒出一句詰問。
“師父,你為何殺我?”
逢空皺著眉頭,毫不猶豫道:“我對眾生有情,殺了你這無情狐妖,是為民除害,不算殺生。”
香尋眼眸一凝,踢向他腿骨。
逢空反應極快,鬆手躲開,卻被香尋抓住機會,報複般地掐住後頸,她力量極大,將人狠狠摜在地上,狼狽不堪。
香尋做起來是行雲流水毫不拖遝,目光劃過殿中粉牆丹柱、純金蓮座,冷冷望向逢空。
“你且坐高台,看看這金殿,享用奢靡的是你,刮萬民膏脂的亦是你,到頭來,怎麼還想起眾生的借口。”
逢空這些年習慣了做高高在上、萬人景仰的大師,此刻危及性命,才想起自己的獨門神通,連忙催動封印,號令整個鳳岐山上的妖獸。
妖獸大軍本應速速前來相助,卻隻聽得百獸嘶吼,威勢震天。
遲遲不見援兵,逢空如遭雷擊,轉頭看向香尋。
“你是早有預謀要殺我,可你修成人形,今日沾了人血,便是嗜殺成性,連師父也不放過!”
“哪個君王的手上不沾血,我不殺你,如何稱王?”
“你為妖獸稱王,天下必將大亂!”
“哪個手中有刀的人不想要權柄,女皇養幽篁裡如此,你豢養我亦是如此。你能使喚妖獸,我便能驅鬼策神,隻看誰比誰強罷了。”
生而為王,肆無忌憚才是她原本的模樣。
“香尋,你真的很擅長偽裝。”
這是逢空大師臨死前最後一句話。
就在香尋將刀刺入逢空大師心臟的時候,她察覺到身後有動靜,在來人靠近時忍不住出手,又在一柄橫刀即將見血時收住。
“小狐狸。”
隻見姬竹身上血跡斑斑,臉色陰沉蒼白,眼中卻依舊是清潤的擔憂。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好的不能再好了。”
香尋收起武器,擦去濺在下頜處的血滴,好生舒暢。
“外頭妖獸暴動,你怎麼上來的?”
姬竹瞥向殿內一地狼籍,神情鎮定:“我上山時殺了一隻,抽了骨頭,拿同族屍骸威懾,我知道它們會恐懼。”
“那你呢,你的同族死在這裡,你會不會恐懼?”
姬竹搖頭:“他也是我的仇人。”
又有幾分遲疑:“你這樣直接殺了逢空大師,不怕被尋仇?”
香尋笑了笑:“他不是國師,便沒有了價值,誰會為他尋我的仇。”
“反倒是你,算計逢空失去國師之位,害他被我殺死,而且從今以後,妖獸會侵占你們的土地。姬竹,你成了人族的罪人。你怕嗎?”
姬竹猛地後退兩步,他明明站在佛殿金堂,卻如臨深淵。
香尋靜靜地看著他,見他沉默不言,亦或者是驚愕到說不出話,也收斂了笑意。
“放心吧,我,沒打算讓你背鍋。”
香尋慢悠悠地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是說過要幫姬竹複仇,但在履行約定後,她也有自己的使命。
既然逢空憑借號令百獸之能,坐享權柄榮耀,那他死後,這份榮耀應歸還於妖族。
日暮天光,籠照山川。
香尋絲毫沒有躊躇地奔向山頂,她化為獰厲的獸型原身,循著幼時記憶中父母的模樣,回想起召集族人的獸腔,登高長嘯。
這嘯聲破天宇遍山林,所過之處,皆有回響。
此起彼伏的回響過後,是萬獸齊出,踏聲齊來,氣勢壓頂。
完全脫離控製的獸群湧上山頭,它們中有的支持香尋,有的受製於封印,如今得到自由,絕不願再受所謂新王支配。
又是一場廝殺。
眼前一個個生命,綻放出脆弱血花。
香尋立於一塊嶙峋高石之上,任天風鼓吹毛發,如同坐上王位,俯觀眾生。
“凡是人踩踏過的地方,妖獸皆可生活,人尚未涉足的領土,吾輩亦可自取。”
群妖分散大荒,從蒙昧到開智,再到占據眾生一席之地,從未有人提出,要做這世間的主人。
這一剛剛覺醒的種族,第一次等到了他們的王者。
問,誰敢阻攔。
萬獸俯首。
香尋遙望著遠方層巒,片片夕陽越過了西邊山嶺,砍柴人到了歸家之時,倦鳥也儘數歸巢。
目光不曾停留太久,她變為人形旋身跳下高石,揚聲吩咐。
“鳳岐山一隅之地實在太小,容納不了四散在各地的族人,但北邊山麓砌了石牆,天然險峻可留作後盾。”
“所有人休整三日,閉山門、掃山道。”
“這三日之內,入鳳岐山之人,死。”
語罷群妖懾服,高呼追隨王上,嚎天喊地的聲音在山穀高崗裡回蕩,此時若有人還未下山,也要被這聲勢陣仗嚇破了膽。
香尋眼裡的決絕似一團烈火,在這助威般的呐喊中愈燒愈烈。
蟄伏數年,隻為今日。
她想要的一切,都會自己取來。
忽然間,香尋感到手心片刻微涼。
不知何處一陣清風,撩起了她一縷青絲,而後輕輕放下。
她想向風吹來的方向踱步,卻在有所動作時停下。
那裡亂石沙礫,荒草叢生,半人高的鐵籠,常常將她囚於黑夜。
直到某個清晨,有人在那兒,撿到了一朵桃花兒。
她垂下眼眸,再抬眼時,麵向眾人。
“還有一事。”
“不日前,有個武功絕世的書生在山中居住,鳳岐山如今不見外客,但如果是他,另作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