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岐山迎來了生機勃勃的三日清掃,抱著這可是妖族未來的大本營起源地等想法,眾妖對著這座囚禁了他們數年的監牢,心情煥然一新。
香尋沒有命人修建新的屋舍,而是想方設法騰挪空間。
有價值的,例如原本逢空大師庫房裡的寶貝,被轉移至山洞。
其它香爐供台之類,通通丟下懸崖。
鳳岐山的妖獸受逢空驅策這麼多年,最厭惡逢空留下的東西,尤其是他們的王上,在下完命令後,還繞著那畫像打量了一圈,似笑非笑。
“師父,這可都是發生在你眼前的事,你不說話,就是同意。”
“當然,你也沒法兒不同意,畢竟——現在我說了算。”
搬空之後,香尋挑了間順眼的前殿作議事堂,幾番商討下,確立了妖族的基本儀製,首先就是要與同族建立穩固聯係,組織起追隨他們的核心集團。
原來四散各地的妖獸也是群居,各地有大妖鎮守,其中無妄妖海一帶與鳳岐山脈情況類似,都是有著大量妖獸所在,但被人族建立的城池抵擋在大荒外。
收到鳳岐山的消息,無妄妖海那邊隻傳來了一份圖誌,描繪了無妄妖海特有的血荊棘,大多無飛行之能的妖獸受其所困,無法治業耕戰,更無法前來助香尋一臂之力。
香尋當即委派飛鷹取了一段血荊棘回來研究,這荊棘色如紅墨,並非堅硬如鐵的材質,但柔韌之強力亦令人驚歎,刀砍十分費力,火焚亦耗時許久。
從前族人在各自的地盤生存,在人族開荒時被驅逐、恐懼時被鎮壓,自顧不暇,更難想著去為其它族人解困。
如今香尋得知其困境,裡應外合之下,以煙花為號,煙花綻放時妖獸皆躲至海水休憩,不能沾水便鑽入挖好的防火坑,然後由在外麵的妖獸放火灼燒血荊棘。
灼燒一天後,再以煙花為號,妖獸傾巢而出,拚命用刀劍劈砍,將根部砍出裂隙後將整個荊棘叢踹倒,這樣來回幾次,從而陸續開辟出一條道路。
極短的時間內,香尋在妖族的威望躍升,妖族更是空前的團結,凝聚為一團火焰,以橫掃之勢席卷了一座又一座城池。
在香尋的特意叮囑下,姬竹成了現在唯一可以進鳳岐的人,但他始終沒有露麵。
香尋手指在桌麵上有規律地敲擊,在前來彙報戰況的下屬離開後,她看著空曠的前殿,不自覺地想到這一點。
這些日子,她的思緒都被各種事務占據著,在族人下屬麵前,她是橫空出世的妖族希望,是天才般的領袖。
沒人知道,或許香尋自己也不清楚,她悄悄期盼著,漫漫長夜過去後,有個人在黎明時分,和陽光一起降臨。
但心裡總有道聲音如喧魔語——那個人不會再陪著你了,你一直在欺騙他、利用他。
香尋停下敲擊的動作,閉上雙眼,她沒有回應那聲音,隻是微微一笑。
“我知道的。”
喃喃自語,又好像風過無痕。
“從一開始就知道。”
而在香尋不知道的地方,姬竹藏於暗處,視線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那高做殿堂之上的君王,無需動動手指,散發出蓬勃妖力,萬獸便匍匐在地俯首稱臣。
不能妄想,不敢再想。
他將手按在胸腔前,強迫自己止住噗通心跳。
“不行,心還是跳的好快。”
哪怕知道自己隱匿的功夫在整個幽篁裡的殺手中都極為高超,他還是怕被發現,轉身欲要離去。
直至——香尋走下金階,在以為無人的殿中,她眸光瀲灩,將今夜心事同晚風輕聲道出。
“可我想他了,怎麼辦呢?”
姬竹怔怔地靠在柱邊看她,像是看著心裡那條搖搖欲墜的繩索斷了。
察覺到柱子旁似乎有動靜,香尋一個閃身迅速上前。
卻隻不過一陣空時來風,連影子也沒看見。
第二天一早,負責殿前守衛的小妖怪就來找香尋。
“王上,您之前說的那個人類來了。”
“他要見我?”
“是啊,而且……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香尋正在伏案研究地圖,左手執筆在紙上圈畫,聞言當即將筆擱置在一旁,顧不得其它,不假思索直往門外奔去。
但跨過殿門的霎那,她腳步慢了下來。
那些疑問的念頭不可躲避地往外冒。
姬竹前幾日不出現,為什麼這個時候來?
是以什麼身份來?又是來做什麼?
來控訴用欺騙換取利益的小狐狸?
來勸告曾經以為同囚永夜的同伴?
還是作為敵人,來用冰冷的、帶著恨意的眼神告訴她,他們從此陌路。
想到這種可能,香尋心口處乍然一陣窒息般的難過。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何況姬竹已經在鳳岐山上。
隨著三門寺庵被遠遠甩在身後,香尋終於在長階儘頭,看見了一道如玉錚錚的身影,在台階上半跪的姿態。
姬竹雖然名聲惡貫滿盈,但身上時常有種世家公子的溫良,那是曾經若乾年讀過的聖賢書,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
而此刻他不顧儀態,狼狽地在台階上,用雙膝一點一點向上爬行。
香尋本就不穩的心跳,此刻更加猛烈地震動。
還未等她動作,姬竹已經抬眼將她望著。
待香尋來到麵前,他才顫抖著雙腿站起來,又單膝跪下。
姬竹一向低沉清冷的聲音響起。
“右單膝下跪,在我們那個時代,代表著忠誠。”
香尋停下了伸出的雙手,有些難以置信,姬竹這樣做,隻是為了向自己投誠。
從山門到大殿前的長階有整整三百六十級,一路膝行,血染山石。
僅僅……隻是為了投誠?
姬竹抬起臉,香尋透過他的眼眸,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您,願意接受我……”
那句“獻上忠誠”還未出口,香尋已經親手將他扶起。
他開口便是妖皇陛下。
香尋搖頭:“姬竹,彆這樣叫我。”這句話聽起來有不情願的意味,她連忙補充道:“也彆多想。”
“那現在該怎麼稱呼你?”
香尋璀璨一笑:“如果不知道怎麼稱呼的話,我允許你,叫我的名字——香尋。”
不是桃花兒,那個很隨意而有些緣分的稱呼。
也不是後來的小妖怪、小狐狸,像親呢的寵物。
至於姬竹脫口而出的妖皇陛下,既是抬高和尊重,又將他變成了渺小卑微的存在。
而如今,他喚她:“香尋。”
香尋懶洋洋地應了聲:“嗯,我在。”
姬竹聽了,抬手捂住自己下半張臉,抑製不住的笑聲從手掌下傳出。
“什麼事讓你這樣開心?”
話一出口,香尋就覺得自己的語調很熟悉。
記憶在腦海裡一片片閃過,然後停留在某天。
那是她剛剛離開逢空身邊的時候,起初她並未將姬竹的屋子當作家,不過要在鳳岐山裡找一個乾淨整潔、可以儲藏東西的地方,這裡就十分合適。
香尋的東西儲藏時要按照地位來劃分,亂七八糟的符咒放進“重要”,
朋友送的匕首放在“很重要”,好看的新衣裳穿在身上,貼身存放代表其地位“比天還高”……
那時候姬竹對此也沒有多在意,隻是在香尋排兵布陣般的陣仗中,小心地避開,卻還是不小心踩到了“重要”的地盤。
而在香尋的劃分中,他應該待在“不重要”或者“丟出去”才對,於是,他連忙一手捧著書一邊念叨。
“不行,我得趕緊處理掉痕跡,不然可遭了,小狐狸沒理都能鬨一下,這下給她占理還了得!”
香尋看到這一幕,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方世界都是她的,選擇丟掉或留下,其實與他無關。
後來漸漸覺得,這個她從未放在眼裡的人,也可以納入“重要”,再一點點納入“很重要”。
但是當姬竹有些鬱悶地詢問“我收留了你,怎麼還是‘丟出去’?”香尋捂著肚子笑得十分暢快。
姬竹又問:“什麼事讓你這樣高興?”
香尋往後一仰,彎著眼睛,快樂地告訴他自己猜。
姬竹見狀,似乎被她的快樂所感染,也跟著笑起來:“好吧,你開心,我就開心,並且由衷地希望,我的小狐狸永遠開心。”
香尋幽幽地感慨其油嘴滑舌之功力見長。
從前兩人笑鬨的時光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再提詢問心情的話語,香尋有些懊惱。
很久之前的那個啞謎,也許今天就會被識破了。
香尋回望進姬竹打量著自己的眼神,等著他回答。
姬竹笑了笑:“就是覺得,我一介凡人得到允許叫妖皇的名諱,會不會每每叫出口,都感覺自己是特彆的。”
“你當然是特彆的。”香尋不假思索道。
其實她還有很多答案,比如你無人能及、非你莫屬、舍你其誰、你是唯一特彆的存在……
但今日今時,一句足矣。
姬竹笑意更深,二人相視間,又親密似從前。
香尋的心跳終於平穩,一切不安都在此刻消散,來時所想到的從此陌路之類情景,竟瞬間遙遠不可及了。
姬竹又住進了鳳岐山。
香尋平生第一次學會愛人,便忍不住時刻思念,好不容易在繁忙事務裡抽出一時半刻,也是在深夜了。
琴音嫋嫋,燭光搖曳。
香尋推開半敞著的大門,便見到姬竹坐在陰影裡撫琴,長發飄逸在半明半暗間,給人一種既神秘又高貴的感覺。
他好像真的如那夜所期許的一樣,變回無欲無求的書生楷模。
姬竹起身:“王上。”
“我說過的話絕不反悔,不是告訴你名字了嗎,叫我的名字。”
“香尋。”他叫得那樣輕。
香尋隨意地靠在柔軟舒適的床褥上,覺得姬竹看過來的眼神,好像比方才亮了幾分。
她問:“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熄燈?我是不知道,你還有夜裡彈琴的習慣。”
姬竹輕笑:“可我知道,如果有人順著琴音來,這一夜就不算白等。”
“哈,居然對我下套,但我夜晚忙著拜月修煉,要不是今天有事耽擱了時間,你難道真要在這裡彈琴至天明?好吧,現在我來了。”
香尋抬腿坐起,神情陡然變得有幾分危險,但同時也是真心實意地發問。
“姬竹,你想要什麼?”
“自從那天之後,有些事情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隻是聽說你這幾天一直在忙,想不起我也是正常。”姬竹語氣斟酌。
香尋貼近了他,他沒有任何躲避的動作。
香尋道:“這有什麼可顧慮的,姬竹,在香尋麵前,你可以說任何話、做任何事。”
“如果這件事是對的,香尋會祝你萬事如意,如果是錯的,那就不論對錯,香尋也儘己所能,幫你得償所願。”
她許久沒有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自稱香尋時,聽起來十分溫柔可信。
“現在可以告訴香尋,你到底想要什麼了麼?”
聽見後麵這句,姬竹麵色一變,忽然三指並攏,指天發誓:“如果我接下來說的話彆有用心,立刻死無全屍。”
“第一次遇見你時,我確實不知道你就是傳說中的妖皇,在我上輩子的記憶裡,妖皇很早便被人類鏟除,但異獸已經成了氣候,因此我們無法抵禦,隻能艱難求生。”
“如何鏟除的?”
他搖了搖頭:“我也隻是從傳聞中得知,甚至傳聞連你的名字都不清楚,但他們一定有對付你的手段,再具體的就不知道了。”
“至於今天,今天我隻是想再見你一麵。”
見他這般態度,香尋忍住笑意,知曉他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
“僅僅是再見一麵?”
香尋的手指點了點他溫涼耳垂,又慢慢下滑至頸後,輕輕勾起一縷長發,垂眸望著他。
燈火照他如畫,眉目容顏皆染上暉光。
他還要說些什麼,香尋已經聽不清了。
“噓。”她一根手指抵在他唇邊。
她不想在床上的時候,還要聽到他所知曉的命運。
"今夜不問過去,不管將來,我隻想你。"
蕩漾惚恍間,衣帶並落。
輕撚慢撫濕豔姿,潮起潮落複重重。
情深旖旎,不知燈燭燃幾許,至夜明星稀,姬竹才為香尋掩起衣裳。
香尋好一會兒才睜開雙眼。
她枕在姬竹腿上,微微仰頭,吻了吻他白皙的下頜。
“真是一個膽小鬼。”
明明抱得那樣緊,卻不敢開口說愛。
長夜餘火燭,醉殺多情人。
第二天日光從窗外灑下,照著熟睡中人瑩白的肩。
香尋睜開惺忪睡眼,對上了姬竹轉過頭來的盈盈一笑。
她正要起身,忽然在被子滑落間發現了一點不同尋常。
“這是什麼?”
手指按在姬竹胸口處,那裡有一抹奇麗的藍。
微微下拉裡衣,露出了一道藍色火焰印記,熟悉的形狀,這讓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那道鎖形封印。
何況是在胸口的位置,若非衣衫不整,平日裡她還從未注意過。
姬竹連忙握住她的手,解釋道:“在幽篁裡建立時期,有許多走投無路的人,他們被招攬成為禦用殺手,通過各種訓練忠心耿耿。”
“其中一些人被特意遴選出來,在胸口用特殊的顏料烙印上痕跡,這一支的殺手往往不在暗地裡做事,而是光明正大出現在人前。”
“自此這種顏料和烙印形狀就一直流傳下來,上一任的統領死於非命,現在這個印記的含義,恐怕不得而知了。”
香尋問:“幽篁裡是什麼時候建立的?”
姬竹思索了一下:“每三年招募一批,按照字輩來排,應當有二十餘年了。”
二十年前,香尋還沒有脫離封印,如果是逢空留下的,那他不可能這些年對自己毫無防備。
如果是其他人也說不通。在香尋看來,逢空驅策妖獸的能力,是由於活得太久,研究過太多詭異邪術,無意間獲得的,如果真有厲害的高人,為何眼看著一個假僧人呼風喚雨這麼多年,從不拋頭露麵?
香尋收回思緒,卻見姬竹已經走到門口,離去時急匆匆一句“等我很快回來。”
“你乾什麼去?”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個犯了忌諱的罪人。
“我去把這道印記刮了。”
“為什麼要刮?”
“香尋不喜歡的,就應該去掉。”
他的樣子有些認真,但香尋還是輕笑出聲。
“用不著這樣。”
她命人送來了錐針和淡紅色花汁,手指不斷移動,在姬竹的皮膚上細心描繪雕刺,過程有些像刺繡或作畫。
姬竹並不感到痛苦,隻是微微有些刺痛感,密密麻麻地包裹著他。
時間推移,一朵灼灼綻放的桃花圖案,逐漸顯現出來。
“好啦。”看著自己的傑作,香尋十分滿意。
“這可是我第一次給人刺青,你要保管好了。”
“好。”姬竹應的乾脆。
他抬手似乎想要撫摸胸前的刺青,又不敢真正觸碰到,隻能在虛無的空氣間摸索大概位置。
看著他的姿勢,香尋忽然意識到,那是心跳的位置。
她忽然想離他近一些,她問道。
“姬竹,愛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姬竹放下了手,聲音壓抑:“會變得軟弱吧,清醒著的時候,這個人也想做夢,做一個關於來世的夢,夢裡都是愛人的容顏。”
“怎麼分辨自己是愛上一個人,而不僅僅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很開心,或者滿足欲望呢?”
“如果兩個人總在一起笑鬨,突然的認真和感情就像槍響,噗通一聲,正中心臟。”
香尋點點頭,她不知道槍是什麼,但她聽懂了,在心動的瞬間。
“姬竹,我以後想和你換一樣東西。”
姬竹給她倒了杯茶,今天他們說了好多話,以前從未有過的親近,好像做夢一樣。
“你要什麼直接拿去,快喝點熱水吧,你手都凍冰了。”
這個冬日即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