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煮酒(1 / 1)

妖王舊日手劄 情巳 5627 字 5個月前

山風吹拂,流水澹澹。

姬竹今日又做起了文人雅士,捧著一本傳記讀地津津有味。

但與往常讀書又有所不同——他養了一隻小狐狸。

香尋起初還懶洋洋地曬太陽,時不時抬起眼皮瞧瞧他,可倦意被一陣風吹醒,她便忍不住鬨騰一番。

先是為了采花驚了蝴蝶,被蝴蝶扇了一翅膀花粉,隨後一邊“阿嚏阿嚏”一邊做起了花環。

她手指靈活翻飛,不出片刻,一個精美的彩色花環便躍然掌上。

這邊姬竹早已沒了心思讀書,暗中悄悄觀察著香尋,手上動作卻還維持著翻書的姿勢,一派心中唯有聖賢書的書生做派。

“書生和狐狸,嗯,真一種是奇妙的化學反應。”姬竹對自己莫名其妙養了隻狐狸這件事兒,實在感到特殊。

甚至感慨起天垂恩澤:“即便名揚四海位極人臣,又哪裡能帶來如此情趣。”

香尋原本想著不可擾人讀書,但獨自玩鬨屬實無聊,於是繞到姬竹身後,正要嚇他一嚇,不料姬竹立刻放下手中書,轉頭含笑問她。

“要做點什麼遊戲?”

香尋又驚又惱:“你哪裡是在看書,分明隻是做樣子給我看罷!”

姬竹卻拿起她手中花環,編織一番戴到了小狐狸頭上,美名其曰:“還不是想陪你玩。”

香尋將信將疑,她怎麼總覺得,姬竹是自己想玩兒呢?

明明才在一起生活幾天,香尋已經摸清了姬竹的底細。

這家夥白天看著無所事事,其實背後統領著一支名為幽篁裡的禦用殺手組織,借任務的名義搜羅財寶,又將這些財寶全部用於籠絡人心,結交權貴,分文不留。

而他自己則在鳳岐山上過著一貧如洗的生活,居然還靠替百珍閣畫扇補貼生計。

香尋知道姬竹很窮,所以在他修補屋子時主動提出幫忙。

借著輕盈靈巧的身體,她很快將所有的材料都用在了屋頂上,看著自己的成果頗為滿意。

不料一刻鐘後,屋頂就不堪重負,一邊塌陷,另一邊鏤空,總之不忍目睹。

作為逢空大師豢養的狐狸,自然通曉許多凡人不懂之事,但饒是香尋自詡博學多聞,當時也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縫縫補補怎麼還更破爛了?

見她這副對常識一無所知的嬌癡情態,姬竹實在好笑。

“小狐狸,你且在這歇息,事情都交給我來做就好。”

香尋還想動手,卻見姬竹連忙丟下手中活計,沏壺茶又拿來糕點給她,而後在桌前坐下畫扇。

他鋪開扇麵,妙筆勾勒,點染著色。有時畫野草閒花,有時畫昆蟲禽魚。

香尋一杯茶水品完,第一個扇麵就畫好了。

姬竹笑吟吟地送到她手上:“來,拿著玩吧。”

“你不是說要拿去賣嗎?”

“無妨,我畫得很快,這是專門給你的。老板說最近有不少人來買扇,要我再多畫些,一柄十錢,月底結清。”

又低頭估算著什麼,好像喃喃自語。

香尋聽覺靈敏,姬竹的話一字不落都落入耳中。

“再給小狐狸添置點什麼好?”

隨著姬竹屋裡添置的東西越來越多,調理腸胃的中藥整齊放在一排瓶瓶罐罐中,夏天竹席冬日暖爐一應俱全。

除此之外,姬竹和朝中大臣來往愈發密切,其動向被香尋看得一清二楚。

雖非有意避諱,但他從不對香尋提起這些事。

直到這天夜裡,寒風席卷著早已凋落的桃花林,姬竹一身冰雪氣,踏著黯淡凝重的山路,推開了木門。

室內暖香撲鼻,燈火明黃如晝,燭光花影下,姬竹看見了自己奔波勞累一天後,最想見的人。

香尋坐在爐火旁,早在聽見他腳步聲時,便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外麵好冷,我給你煮了酒,還是溫熱的。”

聞言,姬竹的目光落在劈啪作響的火爐上,新酒渾黃,猶如玉液瓊漿。他快步上前,抖了抖衣襟,圍爐坐下。

對火怯夜冷,猛飲消漏長。

酒液流淌過的地方傳來絲絲暖意,從胸口蔓延至全身,姬竹呼出一口氣,柔聲笑道。

“京都才有的一醉千愁,難得佳釀,最適合冬日夜飲,這是哪家的小狐狸呀?這麼貼心。”

香尋指了指自己,隨即變為原型靠近他,抬起毛絨絨的腦袋,輕輕蹭了蹭他溫熱的掌心。

以往她做出這個動作,姬竹會受寵若驚地直起身子,而後忽地笑起來,說“看來我得加倍努力了,就算是摘星攬月,也要替小狐狸實現一切願望。”

但是今天不同尋常。

姬竹怔怔地抬起手,輕輕觸碰著,好似丟了魂一般。

半晌後,他才回神似的冒出一句:“今夜之後,我想做個好人。”

香尋愜意地靠著爐子取暖,又不肯離得太近,怕火星濺到皮毛上。

聽見姬竹的話,晶瑩漆黑的眼珠在眼眶裡打了個轉兒,心下便有了思量,開口問道。

“你謀劃了這麼久,看來扳倒逢空大師就在明天了,需要我做點什麼?”

“不,不用,你什麼都不用做。”

"你不相信我能幫你?我很厲害的!"香尋說的是真話,不過她不希望姬竹現在就相信。

“不是不知道你厲害,隻是在我心裡,血不能濺在你身上,這些事讓我來就好。”

夜還很長,酒置於爐上,不論外頭風雪多凜冽,永遠是溫熱。

一杯接一杯的酒入愁腸,一句接一句的無話不談。

香尋能感覺到,這‘一醉千愁’果然名不虛傳,姬竹已然有些醉了,說話也溫吞了起來。

“我是醉了嗎,我居然在想,如果當初就像母親說的那樣,在巍巍紅塵中做個富家公子,過平凡幸福的一生,會是什麼樣的……”

香尋覺得這個醉醺醺的姬竹也很有趣,於是伏在他膝頭,陪著他天馬行空地閒聊。

“你就算隻做個富家公子,也一定不是普通人。”

“嗯……你太高看我了。”

酒力漸濃,姬竹的聲音斷斷續續含糊不清。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並非無所不能,我走過許多路…很害怕…差點死掉,孤身來到這裡,又經曆生死一線,活下來的信念越來越堅定…”

香尋皺眉,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還是繼續陪著他。

看著還在跳動燃燒的爐火,心想怎麼把它弄遠一些,不然喝醉的姬竹晃來晃去,絆到會摔跤。

“唔,小狐狸,你在聽嗎?既然都說了這麼多,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也無妨。”

香尋把腦袋轉過來,豎起了耳朵。

可是姬竹見她感興趣,反而故意賣起了關子:“你想聽嗎?”

香尋茫然地抬起頭,發現姬竹正含笑注視著自己,於是眯起眼睛威脅。

“凡人醉鬼,居然敢戲耍妖獸,不怕我把你吃掉嗎?”

香尋生氣時不會發怒,隻是眉眼間都冷淡下來,頗有“你敢這麼和我說話”和“你在教我做事”的氣勢,不言而喻。

但她真的隻是想嚇唬一下姬竹。

沒想到下一刻,姬竹居然單膝跪地,雙手捧起她的右爪,真誠地道歉。

“對不起,這次是我錯了,都怪我,總是對不住你。”

“你想打我想罵我怎麼樣都行,不要趕我走,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香尋不管他在胡言亂語什麼,一看見他搖搖晃晃的模樣,立刻化作人形將他扶住,又將火爐踢得遠遠的。

姬竹看到她的動作,還有幾分困惑,隨後又用貌似清醒的語氣繼續講。

“之前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妖獸,是因為在前世的記憶裡,我見過很多妖獸,他們很少化為人形,但我能立刻分辨出來。”

香尋打量著他,似乎在重新評估他的重要性,以及,是否值得自己在意。

“很多是多少?從前在大荒上有上萬的同族,現在區區鳳岐山也有成百上千的妖獸,你能見過多少?”

“哈哈,真是個好問題。這麼解釋吧,這個時代是人主導的,故而四海之內皆人煙,妖獸被驅逐甚至豢養,而在異獸傾軋的世界,生而為人反而是倒黴事,三天餓九頓,吃人不犯法,夜裡冒著綠光的眼睛,往往都是人……”

“不過那都是千年後的事了,異獸現在還叫妖獸,尚且隻在鳳岐山活動,傳聞中的萬獸之王還未出現,所以我也不關心了,隻想趕緊報了仇,好好過這一生……”

酒意徹底占據疲倦的身軀,姬竹說完便倒頭栽入夢中,絲毫不管自己酒後吐露的事情多麼驚世駭俗。

香尋此刻攥緊了垂落身側的手,呼吸也開始發涼。

真夠荒唐的。

可更荒唐的是,她在聽完這一切的刹那,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姬竹是否真的有來自後世的記憶。

她在想,獨自來到異世,被人當作怪胎,十年寒窗苦讀,金殿被貶為奴,為人走狗刀光劍影,取人性命血濺青竹……莊莊件件都是苦難。

這一刻香尋才意識到,他告訴自己的那些,不過是冰山一角。

但他說,今夜之後,想做個好人。

香尋靜靜地望了一會兒青年的睡顏,才收回寂靜的目光。

她走到窗邊憑欄而望,一片雨雪映照下,她看到了身後的火光,和火光中熠熠生輝的少女。

香尋細語呢喃:“這麼傻,很容易被騙。”

隨即低首,看清掌心握著的藥包,眼眸一彎。

“今夜之後,我想要做任何事情,都能做成。”

姬竹睡得很沉,四肢暖和而舒展。

窗外的山霧凝結成了凍雨,開始是淅淅瀝瀝,然後逐漸傾盆而下。

暴雨的聲音敲醒了夢境,明明沒有雷聲,卻讓人恍然驚醒。

姬竹剛坐起身,便聞到撲鼻而來的血腥氣。

他遲疑一二,連忙在屋裡尋找香尋的蹤跡,於是,他見到了從未設想過的一幕。

香尋倚靠在窗邊,手中的匕首還泛著冷光,濃重的血腥氣正是源於此處,她麵色慘白,動作卻毫不留情。

一刀,胸前藍色的鎖形印記被染紅。

兩刀,鎖形印記和血肉一同被劈開。

三刀,四刀,五刀。

……

最後一刀!

紅色刃尖刺入皮肉,幾乎削至白骨。

“快停手!”

姬竹的酒徹底醒了,背後冷汗浸濕衣服,朝香尋邁出的步伐踉蹌卻迅速。

香尋丟了匕首,借著牆壁的力量緩慢下滑,終於跪坐在地,抬眼望見姬竹站在自己身前時,還有些許疑惑——他怎麼醒了。

正要開口說話,卻隻能發出一聲痛哼。

姬竹俯身將藥粉一股腦撒下,又連忙替她按住傷口止血,他眼中盛滿的情緒,是驚慌與心疼。

“這麼痛,為什麼要傷害自己的身體?”

香尋手指微動,指了指心口的位置,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

“你看這裡的疤痕,有的是新的,有的是舊的。”

“當年師父在這兒打下封印,讓我沒法離開鳳岐山半步,他確實厲害,我隻能假裝乖順,然後在每個夜晚,一次次割開血肉想要去除,可惜徒勞無功。不過……”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揚起嘴角,綻開一個熱烈的,肆無忌憚的笑容。

“隨著我越來越強,這封印對我的影響也越來越小。”

姬竹嘴唇翕動,微啞苦澀的聲音從喉嚨裡傳來:“那為什麼還要去除!還是……用這麼痛的方式。”

“你平時那麼嬌氣,削骨削肉,你怎麼下得去手!”

聽他帶著怒腔,少見的向自己發火,香尋眸中笑意凝滯。

“這印記不止針對我一個人,鳳岐山上的妖獸都有,飛鷹阿黃他們,都為此所困,這也是逢空大師號令百獸的秘密。”

姬竹沉了沉眼神,低頭不語。

也許是他的情態實在痛苦,香尋還是忍不住添了一句:“我對疼痛早已不敏感。”

“對我而言,重點不在於去除印記,而在於褪去軟弱。當年我沒有能力阻止族人受辱,現在可以了。”

說罷,她認真而堅定地宣布:“明天的計劃,我和你一起。”

山中雨雪未歇,冷風乍然吹散了血腥味。

姬竹緊蹙著眉頭將香尋抱了起來,卻隻是心疼的意味更濃。

“從前我覺得,你過的好苦,我寧願自己命懸一線,也不願你受傷分毫。”

“此刻才發現我錯了,我總把你當成需要照顧的小狐狸,其實你和我一樣勇敢。”

他小心翼翼地將香尋放在柔軟的床鋪上,然後彎腰,和往常一樣,從床下抽出鋒利的長刀。

原本落在地上的匕首也被拾起,溫熱的掌心熨過冰涼的匕柄,慢慢貼近,與長刀放置在一處。

“不論你做什麼,我都在你身邊。”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匕刃與刀身輕輕相撞,叩出了一聲脆響,仿佛某種誓言被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