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1 / 1)

武成女王 河廣葦杭 5032 字 6個月前

遠方已聞雨聲,閃電撕破天空,轟隆雷聲緊隨其後,營地裡的馬匹被雷一驚,變得躁動不安,馬夫覺察異樣,緊緊抓住馬轡,不斷安撫。

眼見馬兒在馬夫的安撫下,逐漸安靜下來,又一道驚雷炸開,黑馬再度受到驚嚇,撞開馬夫,又撞倒附近士卒。

正巡視軍營各處的沈青被喧囂吸引,走近見黑馬發狂傷人,舉弓欲射,卻被馬夫高呼製止,“不可,那是大王的馬。”

沈青認出那匹馬,是母親的坐騎烏儷。

少時,她曾經騎在烏儷的背上,摸過她的馬頭,將采來的鮮花和嫩草喂到它嘴邊。

那時烏儷十分溫順,任由沈青扯它的鬃毛,受痛也安安靜靜。

猶豫間,黑馬又撞翻了數人。

沈青不再猶豫,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正穿過馬兒脖頸,黑馬吃痛,前蹄高高揚起,它徹底發狂,黑色的身影,朝沈青奔來。

見黑馬朝自己襲來,沈青並不慌,轉身朝空地奔去,儘量將她吸引到人少的地方。

她朝昭陽儀打了個手勢,昭陽儀會意,和幾名護衛往前空地跑去,絆馬索埋下,黑色身軀,距沈青越來越近,在即將到達她麵前時,轟然倒塌。

沈青在地上滾了一圈,避開倒下的黑馬,單手撐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灰土。

昭陽儀趕到沈青身邊,“殿下,沒事吧。”

“沒事。”沈青握拳,將掌中紅意蜷縮隱藏。

馬夫奔到黑馬身邊,一會兒摸摸馬頭,一會兒摸摸馬肚,人與馬眼中,均蓄滿淚水。

“你們!這可是大王的馬!”

這一摔,四蹄折斷,黑馬掙紮著,卻再無力站起,沈青走近,馬腹一起一伏,血跡從它口鼻中汩汩流出。

她不忍彆過頭去,“由它發狂,隻會傷害士卒。”

“你這小將,好大的膽子!這可是大王愛馬,你敢傷它,不怕大王怪罪?”

昭陽儀嗬斥馬夫道:“大膽,這是太子。”

“太子?”馬夫困惑,“太子,不是大王的兒子嗎?”

沈青看了一眼馬夫,和圍觀竊竊私語的士卒,高聲道:“孤乃雍王次女,昔日旭陽君,長兄殉國,大王更立孤為儲君。今日此馬發狂傷人,孤將它射殺,若大王責怪,孤將一力承擔。”

議論聲未停。

“太子都死了?是被公冶明滅殺了嗎?”

“這可是大王的愛馬,就這麼被殺了?”

“大王真的還活著嗎?”

早有流言在軍中瘋傳,戰敗後士卒本就恐慌,加之敵軍蓄意散布,此刻軍中都說雍王青陽宣儀已經死了,天要亡她,於是派下公冶明滅,手握神器,將她擊敗。

士卒望著垂死的黑馬,竊竊私語,議論聲越來越大,浪潮般湧開。

雷鳴陣陣,大風吹過營地,敵軍慶祝勝利的歡呼,隨風吹到營地。

一邊倒的軍心,似大廈搖晃,沈青站在營地,四周全是黑壓壓的人影,無數道議論從四麵八方,恐懼、猜測,雪球般越滾越大。

垂死的馬,呼吸沉重而急促,恍惚間她想起了病榻上的母親。“大王健在”的解釋無力,被吹散風中。

天色越來越暗,天地間,仿佛全被陰霾占據,沈青發覺自己的弱小,正欲拔劍,殊死一戰,餘光陡然被道金色身影占據。

見到金甲,所有人眼前均是一亮,齊齊單膝跪地,高呼道:“大王!”

沈青心中一驚。

盔甲的金光映亮青陽宣儀堅毅的麵龐,所有人都看清了,不似流言中那般,大敗後命懸一線的蒼白,而是如往常一樣,堅毅而明亮。

這身金甲,在白鹿城之敗前,無數次帶著軍隊走向勝利,未遭一次敗績。

金甲所經之處,士卒無不單膝下跪,莫敢仰望。

沈青上前,目露擔憂,“母親。”

青陽宣儀揮手,公冶恒鬆開攙扶她的手,退至她身後,沈青攙住母親。

下一瞬,她隻覺一股大力,將她向前扯去。

青陽宣儀抓住沈青手臂,將她扯到自己跟前。

她極富深意的看了沈青一眼,沈青當即跪下,“孩兒有罪,請大王降罪!”

鞭子兜頭落下,落在沈青後背。

青陽宣儀用鞭子指著她罵道:“此馬隨我征戰多年,勞苦功高,你這逆子,初出茅廬……無知的廢物!”

沈青從地上爬起,以頭觸地,地麵冰涼,泥土的腥氣在鼻尖環繞,“烏儷發狂,撞傷士卒,孩兒情急之下,才將它射殺。”

青陽宣儀還要再打,被身邊宣謹抱住手臂,“大王,太子聖質淳真,愛護士卒,烏儷馬發狂在先,太子也是救人心切!”

眾將紛紛為沈青求情,圍觀的士卒,也陸續跪下,為沈青求情,“大王!”

青陽宣儀這才勉為其難饒恕沈青,“都起來!”

烏儷馬倒在地上,鮮血從箭矢穿過的地方汩汩流出。望著地上陪自己征戰多年的烏儷,青陽宣儀短暫沉默,艱難跪下。

稍微一動,盔甲磨蹭傷口,疼的她額頭冷汗直冒,她強忍疼痛,跪在地上,摸了摸烏儷馬的頭,烏儷馬也認出主人,舔了舔她的手背。

她俯下身,最後抱了抱烏儷,良久,悵然道:“以前你不怕打雷的,現在也害怕了嗎?”

“那是什麼武器?”青陽宣儀眼中浮現出深深的迷惘,她聲音很低,除了守在她身側的沈青,無人聽見,“我縱橫一生,還未見過如此武器。真是天?可是天,又在哪裡?”

沈青從幾位將軍處得知,王軍遭逢大敗,全因為白璧城中不知明的器械。一經投石器拋發,落在地上,怦然爆炸,火焰中飛出無數鋼珠、鐵蒺藜、碎鐵片。

雍國引以為傲的騎兵,失去優勢,即便是身經百戰的老馬,也被這巨響嚇得肝膽破碎,受驚將主人拋下馬背。

連續數顆火焰球在青陽宣儀身邊炸開,一匹坐騎踏雲當場死亡,烏儷因為踏雲遮擋,逃過一劫。但幸存下來的烏儷,也不複從前勇武。

烏儷無聲,無法回答主人的問題,青陽宣儀拔出匕首,刺入馬脖,烏儷含淚的雙眼終於閉上。青陽宣儀跪在烏儷馬溫熱的屍首前,久久無語。

瓢潑大雨落下,衝散一地黏稠血跡。

漫天雨幕中,青陽宣儀揚天長嘯:“白鹿城!好一個白鹿城!好一個公冶明滅!你要我士卒埋骨此地,我青陽宣儀斬馬為誓,定報此仇。”

大雨滂沱,沈青騎在馬上,跟在母親身後,目光一瞬也不敢從她身上移開。

金色身影冒雨巡視,所經之處,上下將士無不矚目。

青陽宣儀就站在這裡,一切流言不攻自破。

暫時勝敗,不足以摧毀金甲的光環,更何況,雍國也讓帝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沈青望著從金甲邊緣滴落的血水。

一滴一滴濃稠的血跡從金甲邊緣滴落,不是沾染的馬血,而是從金甲內部,青陽宣儀的血肉之軀中湧出的人的鮮血。

流言,不是流言。

頹雲被暫時驅散,軍心穩定,有序回撤,將士齊心,搬出陷在泥地的輜重車輛,傷卒相互攙扶,一瘸一拐,往西歸去。

撤退前,青陽宣儀下令,將俘虜的十二位將領全部斬殺,人頭懸掛轅門。

這十二位將領,有持節鎮一方的主將,德高望重,有出身宗室外戚,皇親國戚,也有出身新舊勳貴,簪纓世家。

一朝被殺,他們的親眷家人,師生舊友,自不可能善罷甘休。

青陽宣儀使諜者在帝都散布消息,雍國有意釋俘,但公冶明滅怕這些將領回到軍中,和自己爭權奪利,所以拒絕贖俘,致使他們被殺。

沈青望著轅門上滴血的人頭,恍惚間認出其中一張麵龐熟悉。

這個人,她曾見過。

曾經來訪雍國的使者,天子的從兄。

雍國上下,不懼怕帝都的怒火,但出身寒門,根基淺薄的公冶明滅,卻經不起一星半點的猜忌。

一排頭顱懸掛,人心即將被拿出來揣測,麵對誣陷,辯解者又該如何自證?

她望著這排頭顱,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

監斬完畢,沈青回營向母親複命,青陽宣儀正在喝藥。

不同於以往服用湯藥的深褐,沈青看見藥碗中藥汁呈現出種詭異的殷紅。

公冶恒端著空碗離開,將營帳留給母女二人。

青陽宣儀攤開手,掌心赫然一枚馬扣,是她從烏儷身上取下,到底是陪伴她征戰多年的夥伴,青陽宣儀心中不舍,留下了一枚馬扣。

她摩挲掌中馬扣,語重心長道:“雍國騎兵無敵於天下,故而雍國傲然於天下諸侯間。但此一戰後,騎兵的優勢,或將不複。諜者回報,那武器,叫火器。”

青陽宣儀悵然,“孤原本以為,自己一定可以勝……帝都掌握了此種秘密武器,此後天下局勢或將巨變。”

她長歎口氣,“二十年篳路藍縷,最後,真是天要亡我嗎?”

君氏皇族受命於天,因而擁有天下。白壁城一戰,結果令天下震動。

一世不敗的將領,敗給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小將。數十萬大軍,攻不克一座小小城池。

這使人很難不懷疑,是否真有神靈。

“天?真有天嗎?”青陽宣儀重重一拳錘在榻板。

“皇帝弑母時,天在哪裡?我父親被宦官下獄的時候,天在哪裡?”

“國家搖搖欲墜,天又在哪裡?天,還要向著君氏?這是什麼道理?”

“母親息怒。”

青陽宣儀長呼一口氣,“你見過沈眾了?”

“是。”沈青眼中無光。

轅門上那顆熟悉的頭的主人,曾經將沈青高高舉起,沈青居高臨下,俯瞰那張英武的臉。

沈眾,她父親沈紀的養子,也是她叔父的長子,她的從兄。

沈青與長兄青陽信並不同父,她的生父沈紀在十年前離開雍國,出任帝都丞相,致力於削弱諸侯,強化皇權。

首當其衝被針對的便是雍國,被壓製數年,不得東出。

“孤記得,你小時候想做王。”青陽宣儀忽然笑了一下,“孤讓你日後好好輔佐兄長,你卻反問孤,為什麼哥哥將來做王,你輔佐他,而不是你做王,讓哥哥輔佐你。彆人可以的,你為什麼不能?”

沈青垂首,“孩兒年幼,不知深淺。”

幼時爭強好勝,長大後方知可笑。

長兄的父親,故淮王項霽,雍國基業,由他與母親聯手創下,雙王獨子,豈是她輕易可以取代。

自己比長兄小了六歲,等她長大,兄長早在朝中、軍中頗有建樹,自己難以望其項背。

“不,你沒有錯。”青陽宣儀肯定道:“彆人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理所應當,想要的,去得到,這沒有錯。我從罪臣之後,一步步成為王,靠的就是這番信念,彆人可以,我也可以!”

沈青忽然抬頭,直視母親的眼睛,“可是當年,母親打了我。鞭子打在我耳朵上,至今,這裡還缺了一塊。”

她不自覺摸上耳朵,耳尖凹下一塊,耳後傷疤崎嶇。

一時童言無忌,換來母親鞭子毫不留情,當時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倔強不肯認錯。

沈青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一定要臣服於兄長。

天下充斥著不容置疑的規矩。

長幼。尊卑。

滿滿的,她用了無數理由,來勸說自己接受,父輩的區彆、能力的差距、人心向背……

等她終於接受,母親又肯定了當年的自己。

她忽然感到憤怒,抬眸直視母親。

答案簡短,帶著某種不容置疑。

“我是雍王。”

“以後你做了雍王,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