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王(1 / 1)

武成女王 河廣葦杭 5149 字 6個月前

許多年後,坐擁四州二十六郡的雍王沈青還是很難忘記那個黃昏,她接到母親的王令,從都城趕到戰場的前夕。

那是她第一次進軍營,準備齊全,背負勁弓,鞍邊掛弩,劍在側,刀藏靴,三十驍騎、兩千精銳步卒跟在她身後,烏儷馬蹄掀起的揚塵萬丈中。

馬上少女肩背挺直,十四歲的姑娘,隱約有了成人輪廓,身材高挑,恰到好處的撐起那副半舊的盔甲。

縱馬時,英姿勃發,隱約將領風範。

身後驍騎多與她年紀相仿,男男女女,個個眼中是藏不住的精光和雀躍。

這些出身高門的勳貴少年【1】,不甘平庸,無不期盼能和父母一樣,建功立業,成為萬人敬仰的英雄。

作為這支隊伍建立的核心,沈青打馬跑在最前,她在小山上勒住馬匹,眺望遠方。

不遠處,大軍安營紮寨,連綿數裡,勢如盤龍。

天靖君氏皇族衰弱,諸侯並起,雍國,這個眾諸侯中當之無愧的強者,三十萬大軍勢不可擋,三路並進,直逼帝都。

作為雍王最寵愛的二王女,雍國旭陽君,沈青親睹國家軍力強盛,心中自豪油然而生,熱血激昂下,她振臂一呼。

“走,我們也去帝都的長街走走馬,看與我們王都的街道,有何不同。”

落日,在沈青身側,她漆黑的眼睛,和太陽一樣亮。

少年們哈哈大笑,齊齊俯在馬鞍:“謹遵主公邀約。”

可真到了前線,眼前又是一派蕭瑟。

營地之中,傷兵遍地,隨處可見,釜破鍋穿,漏下滴滴稀薄粥水,澆滅將燃儘的篝火,圍坐士卒垂頭喪氣,雙目無神。

士氣低靡,頹喪不振。

眼前的場景,不禁令沈青心生疑惑,一股不安,重臨心頭。

不遠處大纛威嚴,在雷電中若隱若現,帥帳所在,三軍聽命。

方至帳外,便有親兵匆匆對內通傳:“旭陽君來了。”

沈青一腳踏入帥帳,便有多道目光齊齊朝她望來,沈青不由腳步一緩,腦後隱隱壓迫。

她在所有人目光注視中,繼續往前走去。

越往前走,血腥氣越濃厚,油燈昏黃,照亮兩側將領一張張凝重的麵龐,沈青認得他們,都是母親肱骨心腹,一軍大將。

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

走到床榻前,沈青的心陡然一沉。

榻上女子約莫四十左右,麵色慘白,臥在被中,氣息奄奄。

不詳預感的來源,就在眼前,沈青心劇烈一空,撲到榻前,殷紅從繃帶中滲出,她一時無處下手,隻能焦急喚道:“母親。”

這是她分彆很久的母親,雍王青陽宣儀。

母女分彆之時,大軍誓師之日,點將台上,將星雲集,數十萬大軍用命,鋒芒銳不可當。

沈青也想跟著母親上戰場,卻被拒絕,母親命她和兄長青陽信一起留在都城,鎮守後方。

兩年間,捷報頻頻,王軍勢如破竹,一路打到帝都承天城外三十裡之白壁城。

起初,誰也沒有將這座小小的城池和守護它的不知名的將領放在眼中,但正是這座不為人知的城和籍籍無名的將領,一臂力挽狂瀾,生生逼停雍國大軍前進步伐。

主力在白壁城外受阻長達半年,西路軍也因此陷入僵持。秋冬將至,沈青忙於大軍後勤,忽而一道王令,傳召她遠赴前線。

沿途目睹戰事慘烈,沈青對這莫名的傳召感到不安。

但這種不安,隨著距帝都的距離縮短,漸漸消失。她站在山坡,隱約可見帝都城牆。

落日餘暉,舊帝國的都城近在咫尺。大局已定,還能有什麼波折?

可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

青陽宣儀在軍師祭酒的攙扶下,艱難坐了起來,沈青上前,握住母親的手,不似記憶中的炙熱,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恐慌席卷,眼淚霎時湧上眼眶,“母親。”

青陽宣儀盯著沈青看了一會兒,沈青也淚眼朦朧的望著她,青陽宣儀忽然想起了什麼,握緊了沈青的手,堅毅的麵容上,籠罩層不易覺察的哀傷。

她強撐病軀,威嚴的目光逡巡帳中諸將,聲音虛弱,吐字卻清晰。

“諸君,皆心係家國百姓,憂慮社稷之國家義士。朝中再生奸佞,諸君信我,願同我舉兵,清君側,匡社稷!熟料天不佑我,此番戰敗,過全在我青陽宣儀一人。”

眾將齊齊下跪,“大王切莫自責,此乃天命,非大王之過。”

沈青也跟著他們跪下,“母親切莫自責,養好身體,以圖來日。”

青陽宣儀掩唇,劇烈咳嗽,失血過多的臉頰從蒼白變紅,呼吸急促。

軍醫捧上參片,沈青站起,送到母親口中,良久,青陽宣儀從枕下摸出一封帛書,凝重告知眾將真相:“三月前,蠻族南下,白門關被攻破,太子戰死。”

眾人駭然,白門關丟失?太子戰死?

“慌什麼!”青陽宣儀威嚴嗬斥道,“軍中遭逢大敗,士氣本就低迷,你等身為大將,軍心所係,遇事先慌,又如何安定士卒?”

將軍們慚愧,請罪道:“大王恕罪。”

青陽宣儀臉色和緩,“好了,起來吧,你們的擔憂也情有可原,白門關乃邊境重鎮,失之不能禦外。此番不能一舉拿下帝都,天下諸侯,或將以此為借口,來犯我雍國,內外交困,情勢嚴峻。”

半年前,王軍主力停滯白壁城不進,雍國背後的蠻族忽然增兵,要塞白門關危急,監國太子青陽信帶兵前去支援,卻被圍困。

沈青不可置信的看向母親。

“蠻族南下,攻破白門關,太子為了掩護百姓撤走,負傷被俘。蠻族將他和兩千名士兵,全部坑殺。”

青陽宣儀緊握帛書的指節發白,勉強才不在眾人麵前失態。

“堂堂朝廷,居然聯合蠻族,事成之後,許他們在邊境任意劫掠,以為回報。”青陽宣儀冷笑,“好一個朝廷!好!這就是天靖的朝廷!這就是皇帝!”

兄長戰死已經數月,消息現在才傳開。沈青正失神錯愕,一隻冰涼而沉重的手落在她肩頭。

回頭,恰好對上母親鎮定到幾乎冰冷的目光。

“孤之次女,旭陽君沈青,至誠至真,當為貳儲。”

雍王青陽宣儀膝下唯有兩子一女,太子死,長幼有序,新太子的人選,也板上釘釘。

聞言,眾將紛紛下拜,“太子!”【2】

一室甲胄作響,沈青眨眨眼,溫熱的淚水連珠滾下,同時麵對兄長的死訊和將領的叩拜,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受。

還是身邊侍衛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回過頭,僵硬抬手,沈青張唇,難言語調中的顫抖,“諸位請起。”

青陽宣儀逡巡帳中諸將,“白鹿城久攻不下,蠻族來犯,長此以往,我們將腹背受敵,事到如今,為了雍國百姓,唯有撤軍。”

眾將麵露餒色,不滿聲四起,一抬頭,卻對上青陽宣儀虛弱但不減威嚴的目光,“嗯?”隻得低頭領命,“是!臣等遵命。”

將領們陸陸續續離開大帳,回營清點兵馬,準備撤退,帥帳一時空曠,隻剩下沈青與軍師祭酒兩人。

軍師祭酒公冶恒是謀士幕僚之長,兼雍王麵首,伴王多年,與家人無異。

沒了外人,沈青抽噎著,撲入母親懷中,青陽宣儀拍了拍沈青的後背,抬手擦掉沈青臉上的淚水,凝視她的眼睛。

“我的兒,不要哭!哭是最沒有用的行為,你兄長死了,要為他報仇,而非無用垂淚,知道嗎?你要讓那些令你傷心的人哭,讓他們跪在地上,為自己的行為懺悔淚流,而不是躲在母親的懷中哭泣。”

沈青望著母親的眼睛,忍住即將決眶而出的眼淚,點點頭,倔強道:“母親,我會的。”

女兒的承諾並未讓青陽宣儀放心,她憂心忡忡看著眼前的沈青,十四歲的姑娘太小,雍國又腹背受敵,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青陽宣儀劇烈咳嗽,掌心血跡斑斑,提醒她事情的急迫,容不得拖延。

“子平,你且取孤金令,交給太子,命她巡查眾軍,所至之處,如孤親臨,可殺節將以下,不必稟告。”

公冶恒取金令,交給沈青,青陽宣儀對沈青點點頭,沈青向母親行禮,退出帥帳。

她剛出大帳,就與另一位等候在外的女將撞了個照麵。

女將正當盛年,一身銀甲,曆經風霜的臉上,是和雍王青陽宣儀相似、雍國女將如出一轍的堅毅神情。

她向沈青行禮,“殿下。”

沈青認出她是鎮西將軍宣謹,留守邊境的重將,也是告訴她,兄長無礙的騙子。

心中憋著一口氣,沈青不想受禮,可再一想,這並非儲君度量,不情不願還禮,“將軍。”

宣謹看了沈青一眼,眼中詫異一閃閃過,公冶恒在內催促,宣謹辭了沈青,匆匆進入帳中。

出了帥帳,沈青的護衛便一左一右跟了上來。

作為雍國封君,沈青有屬於自己的封地,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幕府、翊衛。

她成為太子,不出任何意外,幕府即轉為東宮職官,翊衛並入東宮衛率。

東宮仿照朝廷設置官職,天子有禁軍郎衛,東宮便有太子衛率。

先太子青陽信成年之際,雍王下詔,命各鎮守將遣子,護衛太子。

因為沈青女子身份,她的伴讀、衛隊以女子為主。

“主公,軍士都已經安置好了。”女衛長昭陽儀跟上沈青的步伐,低聲彙報道。

她比沈青年長四歲,由王女伴讀選入幕府,初為舍人,隨侍在沈青身邊,位列二百石。

昭陽儀文武雙全,心思細膩,做事周到,沈青便命她掌宿衛,領眾親兵。

她一開口,原本疾步如風的沈青忽然停了下來,昭陽儀和另一個護衛也立刻停了下來。

“主公,可是有事?”昭陽儀問到。

沈青仿佛想起了什麼,轉過頭,看了一眼昭陽儀,又看向男護衛。

少年約莫十七八歲,麵容清俊,他比沈青略高一頭,沈青瞪著他,雙唇緊抿,少年垂眸,不敢直視沈青。

沈青從齒縫中擠出一句冰冷嗬斥:“跪下!”

少年當即單膝下跪。

“我兄長死了,死在白門關了。你和你的母親一起隱瞞、欺騙我!”沈青每個字都咬的用力。

兄長被困,情況危急,她作為唯一的王女,不能離開都城。

沈青能夠相信的,除了總領北方對蠻族作戰的宣謹,就隻有自己身邊這些親衛。

他們和自己一起長大,做王女時,他們是伴讀,她被封為旭陽君,他們入幕府為郎、為舍人,做近臣。將來就封,他們將輔佐自己治理一方。

事關重大,沈青選擇了相信宣宴。

出發之前,就有舍人勸沈青,不應用宣宴。將軍領兵在外,留家眷為質是定律。

宣宴是宣謹之子,母子二人同時領兵在外,不合舊規。

沈青力排眾議,以監國之名命宣宴率一支禁軍精銳,協助宣謹解白門關之圍。

宣謹告訴她,兄長已經安全退至拒北城。

她想要去探望兄長,卻被宣宴阻攔,她又派宣宴探望,還不斷向他詢問兄長的情況。

宣宴,都沒有告訴她真相。

沈青怒火攻心,連踹宣宴數腳。

宣晏默不作聲承受下沈青所有怒火,摔倒又立刻跪起。

“殿下。對不起!”宣晏聲音哽咽,似有千言萬語想說,到頭來卻隻不斷地重複那句,"對不起!"

帳外士卒來往,目光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

沈青抬起下巴,青天上烏雲密布,滾滾熱淚來不及積蓄眼眶,就消失不見。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沈青丟下宣宴,轉身大步朝外而去。

(【1】少年是男女統稱。

【2】時代背景就是男女都有繼承權,子是兒女統稱,所以太子不用強調性彆,女主就是太子,不用強調性彆稱為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