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回撤途中陰雨不斷,沈青視察完軍營,裡外都被打濕,風一吹,半邊身子都凍得失去知覺。
回到營中,昭陽儀早準備好了熱湯,她喝了幾口,才緩過來。
她幫沈青卸下盔甲,換上乾衣服,又帶人輪值隨沈青訓營的侍衛,讓他們回去換衣服。
沈青披著外衣,走到帳門,身子稍微一斜,從縫隙中悄然打量帳外情況。
麵對昭陽儀的好心替換,被雨打濕一身寒的護衛自然感動,道過謝後,便忙不迭離去。
唯有一人不動,雕塑般站在帳外,宣宴手握長戟,矗立在黑夜中,任由雨水順著他清俊的麵頰滴落。
昭陽儀看看宣宴,又回頭看向營帳方向,什麼也沒說。
風雨大作,雨聲淅瀝,手中熱湯漸漸失去溫度,掌心涼意令沈青回過神來。
她似是作出某種決定,最後喝了一口,隨手將剩下的潑在角落。
水跡蜿蜒,從內向外,流到影子的儘頭。
沈青放碗回案頭,扯下外衣,丟在榻上,順手按滅案頭一盞殘燈。
帳中燈火熄滅,宣宴陡然陷入黑暗,他垂眸,藏住眼底落寞。
次日天明,沈青照例先去探望母親,她正靠在公冶恒肩頭,劇烈咳嗽,黑色的淤血從她口鼻中湧出,染紅公冶恒半邊衣襟。
鐵蒺藜造成的傷害,貫穿內外,軍醫隻能治療外傷,內傷出血,他們也束手無策。
公冶恒一邊輕撫青陽宣儀後背,一邊言辭懇切勸道:
“大王,你一夜未眠,不要再操勞了,更不要再生氣了。”
幾卷竹簡散落在地,沈青一一撿起,公冶恒對她微微點頭,沈青調轉竹簡方向,低頭一看。
都是將領聯名,請求不要撤軍的上書。青陽宣儀不見他們,他們就上書。
沈青想起自己過來時,帳前聚集在一起的將領。
“將這些上書的將領都解除兵權,等候發落。”青陽宣儀咳出喉中淤血,“去!”
郎中令領命,但聽一陣腳步淩亂,帳外傳來男女將領哭喊:“大王!”
沈青飛快掃了一眼竹簡末尾的人名,一連好幾個名字,都令她瞳孔劇烈收縮。
位列最前的,赫然東路軍主將昭陽輝的大名。
他提出王軍主力雖受阻於白璧城,但東路軍已經長驅直入譽州腹地,占據帝都之北的河清郡,帝都兵力儘在白璧城,城中空虛,東路軍北下,雍國仍有勝算。
沈青眨了眨眼睛,昭陽輝信中所言,確有道理。
其實,她也不願意撤兵。
千裡迢迢來這前線,不是為了撤退,母親負傷,更令沈青憤怒,她想要為母複仇!
但王命不容置疑。
沈青偷偷看了一眼為此大動肝火的母親,小心將竹簡放歸案頭。
“派二百郎衛、精銳兩千,持節,命昭陽輝班師,若有不從,格殺勿論。”
青陽宣儀黑眸深邃,閃著不容置疑的寒光,“回城之後,立即將他關入牢獄,不許任何人探視。”
公冶恒從旁勸道:“大王,昭陽將軍是老將……”
“老將如何?居功自傲,恃老自尊,不都是老將行徑。王命已下,武將聯名,聚眾抗詔,他們要做什麼?逼宮嗎?”
“大王!”
青陽宣儀不耐的擺手,公冶恒隻能領命,召集幕僚近臣擬詔施行。
“臣遵命。”
青陽宣儀拿起桌案上的竹簡,目光在一個個人名間來回審視。
腹部傷口劇烈一痛,竹簡脫手,她伏在榻上,半天直不起腰。
沈青立刻上前,卻發現母親雙眼蓄淚,她立刻低頭,後退幾步。
良久,但聽耳邊傳來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太子,你去傳令,三日之後,推出斬首,以正軍紀!”
“是!”
軍令傳出,便有將軍趕來求情,沈青為他們通稟,青陽宣儀大怒,“還敢來求情!一概同罪!都殺了!”
沈青“啊”了聲,下一瞬,青陽宣儀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解開繃帶,一股濃重的腥味撲鼻而來,傷口邊緣,皮膚泛著厚重晶瑩的白,再往裡,是青綠色。
大片的青綠,緊繃著,肉眼可見的微微起伏。
外傷感染,在軍中十分常見,無論是將軍還是士卒,都會為此而死。
公冶恒再度端上來那怪異的藥,沈青一把按住,“這是什麼?”
第一次見母親服用那藥的時候,沈青就私下詢問過軍醫,是否調整藥方,為何她不知情。
事關雍王安危,環節自然嚴密,藥方由多位醫師斟酌商榷所開,抓藥、煎藥,三人一組,相互監督。就連藥渣,也要留下部分,不時查驗。
醫師要調整藥方,也需要報備。但這次換藥,沈青並不知情,為母親安危,於是詢問。
卻意外得知那藥是軍師祭酒所配,軍醫也不清楚。
“軍師祭酒還頗懂醫術?”沈青雙目如炬,死死盯住公冶恒,另一手拔劍出鞘,“把藥放下!”
軍醫端起藥,淺抿一口,“是虞美人和……禦米……殿下,這藥有鎮痛的作用,但極易成癮,大王而今氣血虧損,這是在害大王啊!”
沈青怒上心頭,“母親待你不薄,你居然害她!”
“我沒有!這是大王的意思!她疼的受不了。”公冶恒看向榻上昏迷的青陽宣儀,“我日夜陪伴在大王身邊,她很痛,可是她又不能倒下。”
沈青將信將疑,“母親用這個藥多久了。”
“兩個月前,她受傷開始,太子死了,戰事依舊不利,她的傷口感染,越來越痛,可仗還要打,起初隻是服用虞美人鎮痛,後來摻入禦米。”
沈青氣急,握緊劍柄,恨不得一劍捅死這個愚蠢的男人,“你這是在害母親!來人,把他關起來。”
禦米成癮,軍醫束手無策,“大王傷重,現在戒除,隻會讓她身體更虛弱,還是等傷愈以後,再想辦法。”
沈青無奈,“隻能如此。”
服下禦米湯後,青陽宣儀的神智依舊不清,沈青守著她,一直到半夜。
正昏昏欲睡,手忽然被握緊,沈青一個激靈,看向榻上,母親的眼皮動了動。
青陽宣儀猛然睜開眼睛,銳利的目光似鷹隼,看清眼前人麵容,她眼中防備才漸漸散去。
“怎麼是你,子平呢?”
“公冶恒不能勸母親,未儘人臣本份,孩兒本欲問罪,但他是母親所愛,暫時扣下,等候母親發落。”
青陽宣儀沒有說話,盯著帳頂白色流蘇出神,意識逐漸清醒,卸下的防備,重新被撿起。
“我好不了了。”
“母親不要這樣說。”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有機會。”青陽宣儀歎了口氣。
“白壁城打不下來,正麵、迂回、水淹……什麼辦法都用了,都打不下來,我還受了傷。但我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我還沒死,還有那麼多軍隊,就是耗,我都要耗死他們。你哥哥的死訊,沒能讓我動搖,我覺得我還有機會,我還有你,隻要打贏了,我可以再培養你。”
青陽宣儀掩麵,“為什麼我要死?我死了,雍國怎麼辦?天下怎麼辦?”
“我也不想撤兵,為了打進帝都,我準備了二十年,付出了那麼多士卒的命,沒有了兒子……可是之後呢?”
青陽宣儀看向沈青,意識到自己再沒機會後,留給這位曾經叱吒風雲雍王的隻剩下憂慮。
“明知局勢嚴峻,我下令撤軍,昭陽暉還要繼續打,是想等我死後,意圖不軌,還是真的……”
軀體的疼痛,現實的重壓,無不摧殘女王頑強的意誌,她環顧四周,陡然迷茫。
誰是忠臣,誰又是奸臣?
她快要分辨不清。
“昭陽暉也是不甘吧,當年,他之所以願意臣服我,就是因為我許諾他,一定會殺進帝都,替他滿門討個公道。”
思緒萬千,青陽宣儀按上太陽穴,閉著眼睛,片刻,眼睛睜開,黑漆漆看不到底。
“把孤的王劍賜給他。”
“那些求情的將領怎麼辦?”沈青詢問道。
青陽宣儀閉眼,“與他們同罪,違抗軍令,軍法處置!”
大軍進入雍國境內後,青陽宣儀已經陷入完全昏迷之中,沈青以太子身份,入居帥帳。
將軍們入內求見大王,總被阻攔,時間一長,私下難免猜測。
沈青也注意到了軍營中逐漸微妙的氛圍,巡查時,竟有將領居資曆自傲,不將她放在眼中。
雍國,是武人的天下,強者為尊。
沈青守著母親,期盼奇跡的出現,天能為帝都降下公冶明滅,為何又要吝嗇雍國?
她這樣憧憬著,有一日,母親真的醒來,臉色紅潤,沈青卻笑不出來,她知道,這是人臨死前的回光返照。
青陽宣儀登上山坡上,望著眼前蜿蜒長龍,不遠處,雍國都城在望。她不甘回首,沈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曠野無邊,日落黃昏。
“我是從帝都來的,可是我回不去帝都。”
一個將領一世的不敗,成就另一個將領的崛起,青陽宣儀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生死天定,她的命數,到白鹿城下,就戛然而止。
將領們找到她們時,青陽宣儀靠在沈青肩頭,雙眼緊閉,一個女將上前,伸手探了探青陽宣儀鼻息。
已是氣息全無。
女將拜了下去,“大王。”
而後對著沈青叩首,“大王。”
沈青坐在原地,保持原本的姿勢不動,就當母親隻是暫時借她的肩膀,很快就會醒來。
熱淚斷珠滾落,她抬手拭淚。
一動,青陽宣儀的身軀失去平衡,倒在地上,沈青撲到母親身上,放聲大哭。
玄明六年,雍王青陽宣儀薨,諡曰武威,次女沈青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