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慌亂中,會直接相信身邊人的話。
喬婉眠手臂發軟,向自己頭頂探去,懸著的心徹底死了:的確有頭發戳到手心。
閃電的亮光再次將屋中照亮,喬婉眠最後認真描摹了一遍蕭越眉眼,悲愴道:“嗚嗚幫我照顧爹爹。”而後起身就要往窗外跳。
她走黴運,不該連累旁人。
再說,喬婉眠也不想在蕭越麵前變得焦黑。
手腕卻被人一把拽住。
蕭越含笑,“我看錯了,沒有。”
喬婉眠還沒來得及思考哪句真哪句假,就聽轟一聲巨響,爆裂的雷聲碾壓著船頂落下,天地跟著震顫,像有一座山從天穹砸到凡間。
她怕極了,嗖一下竄到榻上,死死抱住蕭越手臂。
直到雷聲漸弱,喬婉眠才小心確認:“真的沒立起來?”
立起來了。
蕭越默默想著,稍挪開了些身子。
“沒有,不然方才那道雷劈下來,你我連同這船都已經化為黑灰。”蕭越一本正經地解釋,動了動胳膊提醒她鬆手,“喬婉眠?”
摟著蕭越的少女剛鬆快的心再次緊繃,腦子裡隻餘“黑灰”二字。
她往蕭越身邊縮了縮,“要不,要不我們遊回去罷。”
蕭越:“……”
恕不奉陪。
又一聲悶雷滾過,少女完全貼合他,清淺的香氣縈繞鼻尖。
蕭越的良心象征性地掙紮了兩下,沉入泥潭。
他聲音中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你離我近些,就絕不會被劈到。”
“為、為何?”
“我五行屬土,與雷電相克。”
喬婉眠已經信了,但還是慣性地想確認一下,追問:“是啟束師父算的?”
看來她確實是被嚇懵了。
五行八卦是道士的活兒。
蕭越默了一瞬,沒能從泥潭中撈出自己的良心,便道:“……是。”
雷聲不斷,但沒了前幾聲的萬鈞之勢,風起,榻前層疊的紗簾鼓脹又跌落,船身搖晃,讓人覺得沒著沒落。
喬婉眠冷靜了些,仰起臉看蕭越,認真道:“我已經很害怕了,你不能讓我更害怕。”
所以不許對她動手動腳。
蕭越大字攤開,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我不動,任伊采擷,可以了罷?”
喬婉眠懷疑地盯著蕭越。
對方閉上眼,一副無私奉獻的架勢。
雨終於浠瀝落下,輕敲在湖麵與船板上,偏雷公電母似是對這不怕遭雷劈的男子格外偏愛,電閃雷鳴依舊不歇。
喬婉眠選擇相信蕭越,熟門熟路地爬到他身上,拱來拱去尋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後,感激道:“謝謝,你人真好。”
蕭越胸腔輕震一下,看了眼窗外的電閃雷鳴,心道,人不好,命好。
但很快他就不這樣覺得了。
少女頭枕在他一側胸膛,手臂環著他,大半個身子掛在他身上,一條腿還搭在危險邊緣。
他臟腑都在躁動,無數難耐的欲在四肢百骸中點燃,大有想要接連成燎原之勢,控製他去灼燒身上這具溫軟輕盈,毫無抵抗能力的身體。
蕭越閉著眼調整呼吸,將一星星火苗摁滅。
幾息的功夫,方才還怕到不行的小丫鬟居然毫無防備的呼呼大睡了,他卻在這樣窗扉大敞的涼爽雨夜裡,憋出一身的汗。
儘管難耐,蕭越卻一點不想脫離這讓人沉淪的甜美折磨。
想到恐怕日後很久再見不到她,蕭越曲起一條手臂,若有似無地環住了喬婉眠。
就在那一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滿足,竟也覺得困意上湧。
……
喬婉眠醒來時,天已大亮。
她原本隻是想借蕭越的命格躲過打雷,沒想到就那麼睡著了。
現下,她徹底趴在蕭越身上,而蕭越還保持著入睡前的姿勢。
小時候她就最喜歡抱著娘親睡覺,昨夜她睡得格外安心且舒適。
蕭越簡直像一張香香的人形大床,若他也是個女子,她就可以天天抱著他睡覺了。
這樣想著,喬婉眠歎了口氣。
“怎麼,壓著我睡了整晚,還不滿意?”
聲音自頭頂傳來,男子胸腔的震顫讓她耳朵發麻。
喬婉眠翻身下榻一氣嗬成,“大大大人。”
蕭越半闔著眼皮,慵懶起身轉了轉脖子,“走罷,今兒心情好,帶你出去玩。”
他的樣子太自然,喬婉眠便也跟著忽略了昨夜那不合禮的親昵,順著蕭越的話,琢磨他的打算。
昨夜他計劃了遊河和煙花,今日也定是早為她安排好了,說不定會更有趣。
會去做什麼?帶她去西市看異域舞娘和戲法?
喬婉眠壓著唇角,儘量顯得不那麼沒出息,克製地問:“大人想去哪?”
“華因寺。”
喬婉眠眉眼當即就耷拉下去。
那可算不上什麼遊玩寶地。
華因寺座落在她與蕭越前幾日剛去過的青塵山上,規模不大,香火也不旺,它遠近聞名的原因,是那裡的和尚一個攆一個的凶,彆說尋常香客,就是附近寺廟去串門講佛的僧人,都被他們用掃把請出去過。
“不喜歡?”蕭越坐起身,一邊舒展著身子一邊問。
喬婉眠是不會拂了他人好意的性子,聞言搖搖頭:“沒有不喜歡。”也沒有喜歡。
……
直接走水路更方便些。
雨後初陽光芒黯淡,船在鄱河中緩緩移動,身周霧氣飄渺,時濃時淡,濃淡之間,酒樓食肆匿去,臨水民居匿去,隻剩近處的樹影與遠處虛虛實實的青黛低巒。
喬婉眠眨掉凝結在長睫上的露珠,坐在蕭越身旁的矮凳上,等著水霧聚到山間,讓眼前從朦朧變成一副意境空靈的山水墨。
蕭越在她身邊安靜劃著槳,兩個人不覺得有絲毫身份的錯位,皆自在非常。
水花被船身拍到淺灘碎石上,蕭越躍下船,將纖繩綁好,又返回去,與從前一樣,托著喬婉眠肋下,將她送到岸上。
霧被吹散,剛被水洗過的青塵山氤氳著深深淺淺的綠意,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混合泥土的清新,青石板的山道上還殘留著不少水窪,喬婉眠腳上繡鞋需要避水,她提著裙擺左搖右晃,走得小心翼翼。
但卻不用心急,因為蕭越也行得極慢,後來似是欣賞山景,落在了她後麵,隻時不時提醒一句,為她引路。
直到前麵隱約露出一截暗黃的矮牆,喬婉眠才隱約意識到自己還穿著昨日的衣裙,不便見人,回頭問道:“大人,我們在這裡呆多久?婢子沒有換洗的衣裳。”
蕭越兩步跨到喬婉眠身邊,幫她壓下睡起來的一縷呆毛,“要在此處過夜。”
他垂眸看了看喬婉眠,又道:“無礙,你若想換,可以讓他們找兩件小沙彌的新衣裳給你。”
喬婉眠:……
也不必特意強調那個小字罷。
“蕭大人?”一個輕靈婉轉的女聲響起。
二人停住閒談循聲望去,隻見前麵一棵巨大枯木下,娉娉婷婷立著一個一身白紗的女子。
微風吹起她自腰身垂落的薄紗細帶,更顯她單薄細弱,似是隨時會禦風而去。
蕭越敷衍動了下眼皮就算回應了,並沒有想起眼前女子是誰,徑自向前去。
喬婉眠倒是第一眼便認出這是曾有一麵之緣的吳尚書之女吳若雪,也跟著簡單向她福了下身。
吳若雪麵色微紅,沒想到蕭越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她緊走幾步追上二人,問道:“蕭大人也是來此處祭拜?”
喘息急促,更顯嬌柔。
蕭越腳步放緩,微偏頭,第一次正視跟來的女子,問:“何意?”
吳若雪再次輕彎雙膝行禮:“大人可能不記得,小女家裡也與大人沾了遠親,小女此行,正是代祖父吳衡來祭拜。”
蕭越這才想起吳若雪,向她微微頜首。
吳衡確實與自己外祖家有姻親關係,當年打探到蕭越將鄭氏一族的靈位供奉在此處後,他也時常來拜祭。
歲月催人老,想來是吳老先生已走不動這山路了。
蕭越難得多說了幾個字:“那吳姑娘就自便罷。”
是態度柔和些的逐客令。
吳若雪出身大家,自然聽得懂蕭越的潛台詞,眼眶登時就紅了,配上那輕輕蹙起的細眉,讓人生憐。
她心中不甘,卻溫順道:“今夜若雪會宿在寺中,若有叨擾請大人見諒。今日有緣遇見大人,若雪已經知足。請大人先行。”
喬婉眠憋了一肚子話,也顧不得繡鞋了,跟在蕭越身後,飛快地倒騰著兩條腿,遠遠將吳若雪甩在後麵,問:“大人,你是來祭拜的?”
蕭越搖搖頭。
他近日總覺得不安,今日,也要趁機將外祖闔家的靈位提前送走。
說話間,二人已進了寺門,兩個小沙彌正在掃被雨水打落的枝葉。
見到蕭越,其中一個扔下掃帚就竄的沒影,另一個與喬婉眠差不多年歲的,也不敢再抬頭,念完佛號就盯著自己的手指尖,喬婉眠都擔心他會不會將自己看成鬥雞眼。
小沙彌道:“蕭施主,淨空去喚師兄了,您在此處等著還是……”
蕭越道:“讓啟束去廂房尋我。”
喬婉眠看著這小沙彌,心道傳言果是十有九虛,她瞧這兩個小和尚,分明乖巧可愛得很。
不過,啟束不是早被蕭越綁在馬上送下山了嗎?她一直不覺得啟束是個真和尚,還當他是個胡鬨的郎中呢,真是失敬……
蕭越領著喬婉眠穿過大半院落,回頭對小沙彌道:“你去尋件她能穿的衣裳,要新的。”
喬婉眠偷偷拽蕭越袖子。
不好吧,她一個女眷,如何能穿僧袍。
蕭越猜到她的想法,淡淡道:“若是心虛,今夜多抄幾遍佛經,佛祖不會與你計較的。”
喬婉眠即刻停手,若無其事地躲開幾步。
蕭越常來此處小住,廂房裡東西齊全,門口正對麵是一架三折屏風,他指著屏風道:“後麵便是浴桶,你若想用,就叫水來。”
又補充,“你沐浴時,我有事要辦,彆想太多。”
喬婉眠:“……”
她腦袋瓜裡,還沒來得及裝東西呢。
很快,就有沙彌送來了熱水與衣物,衣裳布料與款式雖與僧人衣裝相近,卻有細微區彆,想來是寺裡為施舍可憐人備下的。
喬婉眠沒了心理負擔,蕭越一走便褪下舊衣入了浴桶。
靜下心來,不免想起了方才偶遇的吳若雪。
上次相見時,唐媛媛便稱吳若雪心悅蕭越,今日吳若雪的目光也一直眷戀在他身上。
喬婉眠擦著身子,歎了口氣。
若蕭越喜歡的是吳若雪,她絕不用像自己一樣擔心做妾,他們的身份才是相配的。
嘶——等等。
昨夜刃刀提到的,究竟是不是吳若雪?
她要嫁人?
有人敲門,想來是送素齋的小沙彌。
喬婉眠肚子咕咕響起來,“小師父放下便好,我這就去取。”
她剛從浴桶中站起身,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