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組回程路上責怪:“跑跑跑,跑出來乾嘛?知道害怕了吧!”
望見蛇的一刻,節目組心驚膽戰。半分鐘之前還想著:鬨大點,鬨大點,拍出來才好看!如若不是尺綾及時出聲製止楚文斌,後果會十分嚴重。
——節目可以直接報廢了。
楚文斌當然心虛,但性子倔,執意頂嘴:“都怪他,要不是他,”他指在前麵走的尺綾,手指頭不自覺顫抖,一秒後瞬間像個氣球癟下去。他有什麼理由,去指責一個救命恩人呢?
半晌,楚文斌實在良心不安,主動上前去:“喂,你。”
尺綾扭頭,繼續往前走:“嗯?”
他一點都沒生氣,楚文斌想,輕鬆得像來旅遊,宛若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楚文斌又不禁想到他身上的“惡”,打一個冷顫。自己太多心,雖然有點不舒服,也不能這樣揣測他。
“你是怎麼看到蛇的,那麼黑,你視力真好。”楚文斌跑到他身邊,用一隻手意圖摟住他肩膀,用著大大咧咧的語氣,可一出口這份氣勢就不攻自破,他聲音又軟下去。
怎麼聽都很窩囊,楚文斌想抽自己兩巴掌。
尺綾答:“用眼睛看見的。”
楚文斌的手搭上他肩膀,剛碰到自己就身子一僵,他抽抽嘴角,試圖緩解尷尬,像對待兄弟一樣對尺綾:“那你的視力該有5.2吧,真厲害,不像我,我隻有5.19。”
手電筒頻閃,電池不夠用了,尺綾一邊調整著,一邊否認:“不,我視力很差。”
這聽起來不像謙虛。
楚文斌崩潰了:“你那麼愛撇開關係嗎?你真的不是針對我嗎?”
尺綾疑惑:“我說的都是實話。”
在這番無能惱怒與疑惑不堪的對話間,手電筒,嘩啦一下熄滅——世界刹那漆黑。
手電筒,沒電了。
這束被譽為希望和神聖的光亮,在送彆毒蛇、找回小夥伴後,毅然決然消逝在黑夜中。
而留給兩人的,隻剩下崎嶇山路、峭壁懸崖,以及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
此時他們距離農村家,有三十分鐘的路程。
楚文斌眼前一黑,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指著懸崖:“你千裡迢迢來找我,是想著拉我墊背嗎?”
節目組打開手機手電筒,陰暗裡再度燃起聖火,光亮籠罩兩人。不出三秒,光亮熄滅,剛明亮一瞬的世界,霎時隻剩兩對被閃瞎的雙眼。
節目組高高在上,得意洋洋要求他們自己走,這才有戲劇性。才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內容!
“大哥,”楚文斌上前去哀求,就差跪下,“你不要這麼真實。”
“不行,我們要為收視率而奮鬥。”節目組滿腔熱血,似乎看到wb上的下一條爆文,就是:山間險路夜惶惶,兩男攜手齊遭殃。
楚文斌哭喪臉,認識到導演組的險惡,蒼天可鑒,這節目真的沒有一點良心,比他爸還黑心!他靠到即將捆綁在一起的小夥伴尺綾身邊,訥訥問:“你看得清路嗎?”
尺綾沒太在意,“我是瞎子。”
楚文斌嘴巴大如牛,滿腦子高速運算,那你怎麼可以,這麼雲淡風輕!
他看著無儘黑暗,年幼的童言稚語再一次襲來。遙想當年,他看著美國大片,也曾奢想成為鋼鐵超人。
現在,全都要靠自己了。
他剛要邁步,又立馬停住,恐慌瞬間湧上心頭。
萬一呢,萬一走到半路,真的掉下去了?底下可是懸崖啊。楚文斌永遠懷念那個為了奮擊黑暗,勇敢獻身、粉身碎骨的小手電,可他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下去陪它。
尺綾沒有多慮,他在黑暗中邁步,向前進發。
看見此狀,楚文斌連忙搭住他肩膀跟上去,並心虛澄清:“我可不是怕黑,也不是路癡,我隻是維生素吃少了,有點兒夜盲症。”
尺綾嗯嗯應:“看出來了。”
走在路上,懸著的心倒是安定下來,楚文斌東望望,西瞧瞧,雖然什麼都看不清,但瞎子走路也不過如此。
他認可尺綾的帶路技術,打開話匣子,勾肩搭背:“誒,你怎麼又是腦癱,又是瞎子,你殘疾人嗎?”
尺綾沒有回他,繼續往前走。
楚文斌不以為然,走了一段路,又玩心大發,一隻手搭在尺綾背上,一隻手去勾路邊茂密生長的草,笑道:“誒你看,這草有人這麼高。”
腳下突然不穩,踩進一個坑,唰啦一聲——楚文斌轟然摔倒,整個人栽進山溝,頓時慘叫響遍天空。
“啊啊啊啊啊啊!”
要死了嗎?
不會吧,我才十六歲,我連魚子醬味的黑森林雞蛋切糕都還沒吃過呢。
我的遊戲才肝到八級,氪了三千塊,我還沒解除未成年限製呢。
我不想死,爸爸,快救救我~
楚文斌以為自己要掉落懸崖,絕望地閉上眼睛。
很可惜,他靠山體走,隻是踩進溝裡,反而尖聲一叫差點把節目組嚇到跳下山崖。
楚文斌摸著滿是雜草的地麵,心裡仍然想著,這麼快,就已經落地了嗎?現在應該開始走馬燈吧,好暈啊,好暈啊……
尺綾在路上看,整個人四腳朝天,當然暈,“還不起來嗎?”
楚文斌這才願意睜大眼睛,“我走不動了。”
“我是死了嗎?”他茫然望著天空。
尺綾這才願意伸出援手,拉他一把,楚文斌剛起半邊身,就哭唧唧:“我腿疼,骨折了。”
他的小夥伴有點不耐煩,“沒骨折。”
楚文斌不願意相信,仍舊哭唧唧,“可是它疼。”
沉默籠罩今宵。
節目組檢查過後,隻是破點皮,骨頭大概率是沒傷到的,頂多拉傷一下筋。可還有二十分鐘的路程,楚文斌不願意走了。
“你還好吧?”尺綾問。
楚文斌彆扭:“找輛車來。”
尺綾:“你在此處不要走動,我回家借輛三輪就來。”
楚文斌尖叫:“你要把我丟在這?”
尺綾停步:“是的。”
導演組麵麵相覷,此時提出一個絕妙的提議:“尺綾,你背他。”
尺綾瞪大眼: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
“那你扶扶他嘛,”導演組慫恿,“這段路也不遠,一瘸一拐就回去了。”
尺綾毅然:“我還是去借輛三輪車吧。”
【炒cp,退!退!退!】
【尺綾腦子本來就不靈光,惡魔王子彆來沾邊,不然我寶更傻了】
【一時間分不清你是粉是黑↑】
【哇塞你們這就叫“寶”了,還搞粉黑?真是三觀跟著五官走,看顏下菜沒腦子】
楚文斌從溝裡翻上來,坐到地麵上:“你不要丟下我。”他又哭唧唧,“我該怎麼回去呢?”
尺綾:“那你爬。”
在漫漫長夜裡,楚文斌跟隨尺綾,翻山越嶺,兜過小坡,驅趕半路蹦出來嚎叫的狗,千辛萬苦,終於爬回到農村那個,小小的溫暖的家。
疲憊萬分的楚文斌痛哭流涕,差點像隻死狗癱在小院裡。農村爺爺奶奶一改往常習慣,臨近十點還沒上床睡覺,隻守在客廳裡等。
見到滿身塵土的倆孫子,老人大驚,立馬給他們燒上熱水,擦身洗澡。
楚文斌接觸到溫熱的水流,感動萬分,回到房間。此時尺綾剛洗完頭,用毛巾抹著頭發,水珠滴頜。
目光剛觸及對方,死狗一樣的楚文斌突然蒙住,側眼看這個同伴,確實是長得比自己好看。
誰不愛看美人,男的女的老的幼的,人人皆愛美。楚文斌以為自己不正常了,剛要甩自己一巴子,想到這個道理就收起手,趴回在床上壓枕頭。
“你家住哪裡啊?”楚文斌主動提問,抱著枕頭坐起來。
尺綾沒聽清:“嗯?”
“算了,”楚文斌側頭,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太諂媚,又換一個問題,“你多少歲了?”
“17。”尺綾答。他算是個大齡人士,楚文斌聽到後,噢噢兩聲,“我家住H市,我16,在H市第三附中讀書。”
這算是兩人見麵後的第一次正式交流,雖然已“同生共死”過,但對麵的態度真不算熱情。楚文斌還報上自己的生日,可惜尺綾隻是嗯一聲,便再沒什麼回應。
屋內就一張床,寒涼從四麵八方湧來,楚文斌皮膚上都起了雞皮疙瘩,趕忙縮進被子裡。
一入深夜,窗外山風呼嘯,從窗欞漏進風聲,絲絲縷縷陰森森聽著滲人。
“你今晚和我一起睡?”楚文斌讓出半張床來。
尺綾轉轉頭,撩起半乾的頭發:“應該吧。”
楚文斌看著他一對長腿,又看自己的被窩裡的兩根竹竿,瞬間失落萬分。
從小到大,他都是同齡人中最好的那個。小時候長得可愛,成績也好,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出門連隔壁的狗都豎起大拇指誇。
當他去跟著局長爸爸去吃飯時,每個人都會誇他長得又高又帥,虎父虎子,未來可期。
隻是後來越長越大,誇讚聲變得越來越少,楚文斌思來想去都弄不清楚原因。直到後來,他在人群中甩錢,收獲一群好兄弟,才找回自信。
現在,來到偏僻山村,好兄弟們的吹捧消失殆儘,楚文斌又開始情不自禁失落。
尺綾上.床,正欲睡覺,燈一拉。楚文斌開始說話:“你家裡是做什麼的啊?”
尺綾還沒闔眼,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楚文斌以為他沒聽懂,追問:“那你爸是做什麼的?”
“我爸死了。”尺綾蓋上被子,聲音慵懶,不以為意。
楚文斌:……
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媽呢?”
“死了。”尺綾依舊隨口答,他翻過身去,言語輕鬆。
楚文斌:……
隨機嚇死一隻惡魔王子。
沉默半晌,楚文斌終於想到合適的問法,斟酌字句,謹小慎微探頭:“你家……一共幾口人?”
尺綾有點困意,整理硬邦邦的枕頭:“那還挺多的。”
總而言之,是一個父母雙亡,被親戚東拉西扯,流浪在各處屋簷下的小可憐。楚文斌腦補日漫裡的孤兒男主,不敢再問下去了,彆說農村貧窮,光是這個小夥伴的家庭,就帶給他足夠的震撼。
在安靜如雞,尺綾快睡著的時候,一動不敢動的楚文斌捏著被子平躺,好半晌,戰戰兢兢開口:
“那,你的童年還挺悲催的。”
尺綾雖然入寐被打斷,還是枕著手臂轉身,儘力回答:“是嗎,我覺得還好。”
這哪是還好,簡直是地獄開局。
楚文斌望著木天花板,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如此令人戰栗。毒蛇好像又爬到他頸脖上,從尺綾的血管遊動而來,渾身不自在。
在身旁人入寐後,楚文斌瞪著天花板,咽一口唾沫,直至半夜,他都還沒能入眠。
同伴的悲慘遭遇讓他情不自禁聯想到自己,差不多的年齡,差不多的環境,楚文斌感到一陣弱小又無助,這是他來到農村後,第一次的茫然。
忽地,身旁人動一下。
楚文斌忙閉上眼,偷偷窺見對方動作。尺綾坐起來,一隻手扶額又撩頭發,聲音很小,但動作並不輕柔,甚至稱得上煩躁。
楚文斌:我靠他怎麼醒了。
尺綾回頭看楚文斌一眼,轉回頭去,並沒有出聲。
楚文斌:完蛋,我好像被發現了。
直至三分鐘後,尺綾還沒有躺下的意思,楚文斌出聲:“你怎麼醒了。”
“有點失眠。”他輕聲。
“我今晚,讓你想到不好的事了嗎?”楚文斌聯想到父母雙亡,開始自責,手準備扇自己了。
“那倒不是。”他搖搖頭,“生理性的。”
楚文斌不出聲,好一陣兒,才吱出話:
“你比我,想得要厲害好多。”
“長得好看,還勇敢,我知道勇敢這個詞聽起來很幼稚。但是你敢去拿那條蛇,真的把我給驚到了。”
尺綾笑笑,發絲順著氣息輕晃。
“我還想過你是蛇精呢,就是地獄來的那種,大BOSS。跟打遊戲一樣。”楚文斌感慨道,“你才應該是惡魔王子。”
惡魔王子躺在床上,看著劇毒鹹魚,心中有好多種情緒,突然一下子湧來。
楚文斌頓頓,誠懇道歉:“今天罵你腦子有病,我很抱歉,對不起。”
尺綾:啊?
楚文斌懵然一下:我像是不會道歉的人嗎?
見尺綾沒回應,楚文斌霎時反應過來:“不是兄弟,你來真的啊?!”
尺綾一般不會撒謊,他隻想當條鹹魚,猶豫一下:“倒也不算。”
隻是出生時有點缺氧,缺氧後有點腦損傷,腦損傷有點嚴重。算不上醫學鑒定上的腦癱或是智障。畢竟,比他糟糕的人多的是。
楚文斌流淚:“臥槽,兄弟你也太可憐了。”
深藏不露的城市小夥伴,身上背著沉重的血債與負擔,表麵看上去輕鬆無所謂,實際內心早就飽受孤獨折磨。因自己難產離去的母親和親戚的閒言雜語如一口大鐘,深深籠罩在這個小夥伴頭上。
這個小夥伴不得不偽裝出一副麵具,假裝瀟灑輕鬆、毫不在意,用表麵的“善”來掩蓋住內心的“惡”痕。這妥妥的遊戲黑深殘主角標配。
遊戲一旦變成現實,就再也不有趣了。
傷感過後,楚文斌躺著繼續望天花板,突然想起,顫抖著聲音問:“那,你的爸爸,怎麼去世的。”
尺綾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是答道:“病死的。”
“什麼病。”“肺病。”
“啊這,怎麼得上的?”“抽煙。”
“他抽很久煙嗎?”楚文斌聽到這兩個字,瞬間撐起身子,敏銳起來。
“十幾、二十年吧。”尺綾思索。
他一數:自己抽了一年的煙,他爸爸抽了二十年的煙,再算他在煙酒桌上,大人身旁雲吞霧繞的美好童年。
楚文斌:(驚恐萬分)啊啊啊啊啊!
一整晚,楚文斌都是在失去局長爸爸的噩夢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