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1 / 1)

如果秦孝公知道秦會亡於商君之法,他還會用商鞅變法嗎?

答案幾乎是肯定的。

商鞅變法縱然有再多的弊處,但卻不得不承認,商君法是對當時的秦國來說最好的變法。

沒有商君之法,秦國就一直是那個被晉國和楚國按在身下摩擦的弱受,東出尚且不能,更遑論一統天下?

而這個選擇如今也適用於白未晞。

白未晞很清楚,加強中央集權是對這個生產力落後的時代最好的選擇,這個生產力十分落後的時代撐不起他想要的人人平等。

隻是有時候午夜夢回,他也會一遍遍地問自己,這樣做對嗎?

加強中央集權,維護君主專製,讓天下百姓陷入王朝迭代的漩渦中,經曆幾千年的蒙昧——這就是他應該做的事嗎?

他不想。

他不想為君主專製代言,不想讓這些公子王孫心安理得地占用民脂民膏還沾沾自喜,不想自己親手為天下百姓打造一個名為“階級”的囚籠——

哪怕他明知道,這座籠無論如何也會出現在華夏大地,並困住其中的百姓幾千年。

但是如今遊溯卻對他說,有些事明知道是錯,但也要去做,因為這些事在未來看也許是錯,但在現在,它卻可能是對。

矛盾是對立的,但也是統一的,是可以相互轉化的。黑會在正確的時間轉化成白,錯誤會在正確的時間轉化為正確;同樣地,白也會轉化成黑,正確也會轉化成錯誤。

白未晞忽然間就笑了:“殿下,你可曾聽過一個故事?”

“傳說中火本是天神的獨有,人間本是一片蒙昧。後來,一個天神同情人類,於是他從神山上盜出火種,將火種送往人間。”

遊溯搖搖頭:“未曾聽過。”

白未晞若有所思地點頭:“殿下當然未曾聽過,因為殿下從小到大聽到的版本,都是燧人氏鑽木取火。火是燧人氏鑽木得來的,是我們人類靠著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和自然作鬥爭取得的勝利,才不是什麼天神饋贈。”

他喃喃道:“原本白某還在自我感動,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將火種從神山上偷盜而出的盜火者,卻忘了,這片土地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盜火者,而是我們自己用雙手鑽出的火。”

沒有現實基礎的思想,哪怕是後世人人皆知的“平等”“自由”“民主”,也不過是神山上水土不服的火種,如同無根浮萍,根本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紮根。

白未晞可以做些什麼來促進火種的萌芽,卻不能直接將無根之火帶到人間。

白未晞對遊溯作揖:“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殿下如今亦是吾師。”

這是一個十分良好的信號,意味著白未晞褪下了他的高傲與冷漠,願意向遊溯低下他高貴的頭顱。

從小到大,向遊溯行禮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從小侍候他的婢女,長大後的伴讀、同窗,進入戰場之後的袍澤,還有好多好多人……

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幾乎每一個見到遊溯的人都要向遊溯行禮,這樣的成長環境讓遊溯對彆人向他行禮這件事感到司空見慣,絲毫不覺得這是什麼奇怪的事。

直到他遇到白未晞,這個外表溫和實際上內心高傲到不可一世的人。隻是他確實有才華,因此遊溯可以容忍白未晞一切的不恭敬。

因此遊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白未晞竟然也會在他麵前低頭——這讓遊溯甚至感到了受寵若驚。

真是見了鬼了,遊溯想。

遊溯連忙扶起白未晞,但卻隻是隔著一定的距離,根本不敢觸碰:“不敢當,先生大才,為吾師才是。”

白未晞直起身,問:“寒舍有些書本,不知殿下可願一觀?”

什麼書本?

這一刻,遊溯想到了那本《安平元年桃林鄉土地改製記錄報告》,那本讓遊溯驚豔了許久的書。

想到白未晞請他看的書本很大概率是一本不遜色於這本《記錄報告》的著作,甚至可能是蘊含了白未晞思想的著作,遊溯忽然間邊有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像是一個終於從見不得人的外室變成能夠見人的妾室。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但傲冷傲慢的白先生終於願意低頭,遊溯著實為此激動不已,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現在可以嗎?”

白未晞頓時笑了:“自然。”

雖然一路上遊溯對“白未晞會給他看什麼”這個問題想了許久,但他還是沒能想到,白未晞會送給他一份這樣大的大禮。

回到白未晞那座五畝之宅,進入白未晞那間冷的如同雪洞一樣毫無裝飾的房間,遊溯便看到白未晞從一旁的書架中找到一個小盒子。

小盒子是桃木製成的,看上去也不算很名貴,但做工還算精致,就是沒有上漆,看上去應該是手藝還算精湛的桃林鄉匠人精心製作而成,但白未晞崇尚簡樸,所以不願做其他的修飾。

遊溯坐在白未晞的對麵,看著白未晞修長如玉的手指打開桃木盒,從中取了九本不算厚但也不算薄的書來。

都是桃林鄉自己做的紙,沒有什麼很特彆的工藝,都是能用就行。但看得出來,不論白未晞表現的如何樸素,桃林鄉還是習慣將最好的東西都送給白未晞,白未晞這裡的紙明顯比桃林鄉送給遊溯和崇雲考的要好得多。

白未晞將書本遞到遊溯麵前:“殿下看看吧。”

遊溯接過這九本書,發現首頁上都有白未晞親自寫下的書名。

白未晞的字很是好看,即便遊溯用很挑剔的眼光來看,也不得不承認,白未晞的字著實算得上上乘。

鐵畫銀鉤,俊逸瀟灑,不難從中勾勒出執筆者的形象。

然而當遊溯見到上麵都寫了什麼之後,他的雙眼都在這個刹那亮了起來。

《農耕論》

《法製論》

《賦徭論》

《臨民論》

《兵製論》

《工商論》

《交通論》

《教育論》

《官製論》

遊溯的雙眼都亮了起來:“先生,這是?”

“這是白某在遍覽司州後得出的《強國九論》。”白未晞淡淡地說,“從它們誕生的那一日起,他們就在白某的書架上吃灰,今日終於等來一位白某願意將它們拿出來待客的客人。”

他說的輕描淡寫,就好像《強國九論》不過是幾冊普普通通的書籍,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遊溯聽得出來——

什麼叫“遍覽司州後得出的著作”?

什麼叫“放在書架上吃灰”?

什麼叫“終於等來一位白未晞願意將它們示人的客人”?

顯而易見的,這是白未晞自己都覺得十分珍貴的東西,珍貴到這位行孔子之事有教無類的先生都忍不住掃敝自珍,不肯輕易將之示人。

否則,白未晞早就將這幾本書拿去換了富貴名望,哪裡還輪得到遊溯作為第一個讀者?

想到自己是白未晞著作的第一個讀者,遊溯竟然覺得心中有些發熱。

真是被這位先生治的服服帖帖的,遊溯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從來都隻有彆人求著他聽那些人的為政訴求,何時有過他求彆人?

遊溯翻開了第一篇《農耕論》。

這一翻就從日光正好翻到月上中天,院中不停傳來二人的談話聲,有時是拍案叫絕,也有時是充滿火/藥味的爭吵。

陳糾第一百零八次想衝進去,都被崇雲考攔住了:“人家小年輕談話,你個……”

憋了半天,沒想出什麼詞來阻攔也還是個小年輕的陳糾。

陳糾不滿:“這都什麼時候了,都夜半了!雍王不吃飯,先生也不吃嗎?”

陳糾看著熱了幾百遍的飯菜,頭發都要掉光了:“先生身體不好,不可以不吃飯的!”

話中赤裸裸的指責讓崇雲考也忍不住羞愧,但他一想到遊溯正和白未晞探討著關於雍國的國家大事,就覺得自己一定不能讓陳糾進去打擾了他們的談話。

萬一被陳糾這麼一打斷,思路斷了,想不起來了,誰賠得起?

因此崇雲考隻是淡淡的說:“年輕人嘛,餓一頓死不了,真餓了就會自己出來找食吃了。”

“那是一頓嗎?”陳糾咆哮,“先生一天都沒吃東西了!那是三頓!”

“兩頓。”崇雲考糾正,“隻有你們桃林鄉的人一日三頓,我們都是一日兩頓的。”

陳糾抓狂。

但是他打得過崇雲考,卻打不過崇雲考身邊抱劍的遊洄。遊洄兄塊頭極大,一看就是打不過的樣子。

陳糾忍不住問:“這位將軍,你就不擔心雍王的身體嗎?”

說好的你是雍王的親弟弟呢!

遊洄抱著劍穩如老狗:“阿兄餓了自己會出來找飯吃。”

說著,遊洄不滿地看了陳糾一眼,說:“你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瞅瞅你這小身板,在我們涼州,你吃飯都得去小孩那桌。沒事就回去吃飯睡覺長身體,彆出來礙事。”

陳糾:“……”

遊洄說話太不委婉,以至於崇雲考不得不替自己的蠢學生找補:“你也彆著急,老夫都說了,他們餓了自己會出來的。白先生都沒叫你,你進去打擾他,萬一白先生生氣了怎麼辦?”

陳糾在心裡罵罵咧咧。

就在這時,小院的門突然開了。陳糾聽到聲音,還以為是白未晞終於出來了。卻沒想到門隻開了條縫,一隻毛色黑白相間的狗走了出來。

二狗聞著味兒踱步到飯菜前,剛一跳上桌,頭就往粟米飯裡埋。

等一碗粟米飯見了底,二狗才滿足地揉了揉肚皮:“這才是狗吃的東西啊……那些愚蠢的人類什麼時候能知道,狗爹真的不吃骨頭!”

陳糾看著自己為先生精心準備的飯食就這樣被王二狗糟蹋了個乾淨,一時間臉都綠了。

陳糾:“……這蠢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