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身是吳越人的特征,孟良也知道,自家老大從來沒有隱藏過他吳越人的身份。
自家老大有些神秘,自從被自家老大救下之後,孟良也隻是在彆人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了自家老大的身份。
他名喚“渡河”,據說名字是用來紀念西周昭王瑕南征伐楚卻渡漢水而死。
孟良是豪右佃農出身,沒讀過書,不知道西周是什麼時候,也不認識周昭王瑕,更不知道漢水在哪裡。這個故事中唯一讓他覺得熟悉的,還是“伐楚”這兩個字,以為他知道遙遠的遠方,有個國家叫楚國,攻打過司州的河內、河南二郡。
孟良是河南郡人,父兄都戰死在楚國攻打河南郡的戰爭中。城破的那日,孟良背著白發蒼蒼的母親逃離了戰火,幺妹卻被楚軍擄走,不知是死是活。
——但八成是活不成了。
老母思念妹妹,沒多久也去了。孟良想給母親湊一副棺材都湊不出來。當時是渡河給他出了錢買了副薄棺,從此孟良將自己賣給了渡河。
當時孟良說:“那什麼昭王為什麼沒有消滅那些楚蠻子?”
當時渡河聽了他的話後哈哈大笑:“孟良,周昭王打的是西周時的楚蠻,但現在的楚國,可都是晉室的子民。”
孟良聽不懂,但這不影響他罵罵咧咧,沒事就嘟囔著周昭王沒什麼用。
不過此時,被孟良嘟囔著沒什麼用的人從墳頭都長草的周昭王變成了和他一樣的窮苦人民田大壯:“渡河老大,現在怎麼辦?田大壯可真廢物,這麼多人打不過兩個小白臉。”
渡河吐出了口中叼著的雜草,笑道:“那可是雍王,帶領八百涼州鐵騎追逐西羌三千裡的雍王!他要是能被田大壯打敗,田大壯可以直接進武廟了。”
“您還護著他。”孟良不滿,“我早說過了,這些山野農夫能做什麼,不如我去。”
“行了,彆發牢騷了。”渡河拍著孟良的肩膀說,“本來也不是要做什麼——雍王怎麼處理田大壯的?”
聽到這個問題,孟良皺起了眉:“那什麼先生說,要將田大壯送官。”
“送官?”
渡河皺起了眉。隨著臉部肌肉的移動,銅綠色的猛虎刺青像是活了一樣,正盯著自己的獵物不放。
渡河喃喃自語:“送官?”
見渡河這樣的表情,孟良道:“渡河老大,有問題嗎?用不用,我去殺了田大壯?”
渡河搖搖頭:“無需如此……再看看,我再看看……”
孟良不解:“渡河老大,我們現在究竟要做什麼?要刺殺雍王嗎?”
渡河道:“刺殺非君子所為,此事不可再提。”
孟良又問:“那竇太主交代的事怎麼辦?”
“雍王是竇太主一母同胞的兄長,竇太主不會刺殺雍王的。”渡河眉頭越皺越深,“畢竟是血脈至親。”
然而孟良卻撇撇嘴:“渡河老大,你是不是忘了,雍王的父親就死在襄陽城,殺死雍王麟的可是竇家人!”
當今太後竇強女是太傅竇融的獨生女兒,雖是庶出,但卻從小被太傅竇融捧在手心。
太後竇強女幼年時,太傅竇融和前前任雍王遊潛一見如故,故而將自己的獨女竇強女許配給了當時的雍王世子遊麟。
後來二人成親,本也算一段佳話,誰知這對小夫妻出了什麼問題,突然有一日,竇強女留下一封和離書離開涼州,拋棄了剛剛出生不到一個月的遊溯,回到了當時的國都臨安。
再後來,竇強女被景帝看中,許配給了當時的太子做了太子妃。
再後來,太子妃成了皇後,竇強女前後生下公主季峨山與太子季涓流。
公主季峨山人稱“竇太主”,太子季涓流如今已成了陛下。
孟良不太清楚自家老大和竇太主之間是什麼關係,但他很清楚,自家老大對待竇太主沒有表麵上的那樣恭順。
但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渡河幾乎從不拒絕竇太主的要求——
比如這一次,竇太主要求渡河在司州掀起叛亂,趁機奪下司州。
渡河於兩年前來到司州,糾集了因黃河改道而失去家產的農民,帶領他們黃土抹麵,掀起了反對漢王的戰爭。
但渡河把漢王搞下台了,雍王和蜀王來摘桃子了。蜀王趁機攻下漢中,雍王更狠,直接拿下了整個司州。
渡河一通操作猛如虎,結果到頭來什麼也沒撈到。他自己不見鬱悶,孟良可見不得自家老大受委屈。
更何況,還有竇太主平均三日一封的急遞,催著渡河掀起二次叛亂。
孟良冷眼瞧著,隻覺得這對從未見過麵的血脈兄妹可真不像親兄妹:“依我看,竇太主比誰都希望雍王去死。”
渡河瞪了他一眼,孟良不情不願地閉上了嘴。
好一會兒,渡河才緩和了臉色:“我們先找地方安頓下來,竇太主那邊我去說。”
“老大,說什麼?”
“說什麼?”渡河輕笑一聲,“隻怕我要和竇太主說,她的任務我完不成了。”
渡河的目光越過叢叢山林,落到幾乎已經看不清身影的遊溯和白未晞的身上。
樹葉遮住陽光,零零散散落下的眼光在渡河的臉上打出剪影,讓猛虎刺青看上去更加可怖。
渡河輕聲說:“那可是白先生……可惜,白先生不願意為朝廷效力,所思所想也與我和義父差的太多。”
“但,那是白先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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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夥劫匪的出現像是壞掉了白未晞所有的好心情,導致白未晞在看著遊溯找來人將劫匪都送去官府後,便冷淡地說了一句:“我們回去吧。”
遊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便走在白未晞的身旁。
一路上白未晞都很沉默,就在遊溯以為白未晞可能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白未晞突然開口了:“殿下,若是這件事交給你來處置,你會怎麼做?”
遊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白未晞的問題,而是反問:“先生是後悔了?覺得不應該送他們去見官?”
白未晞:“殿下為什麼這麼問?”
遊溯說:“孤見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像先生這樣心地善良愛民如子的人也有很多。”
“若是那些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想來會直接放了這些劫匪吧。”遊溯想了想,說,“可能他們會覺得劫匪也不過是想活著,他們不想傷人性命。若是報了官,按照《晉律》,這些劫匪就要被罰去做苦役,會有人舍不得這些劫匪受這樣的酷刑的。”
這話說的諷刺至極,偏偏卻是如今大晉的主流。
自從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起,天下就亂了套。襄帝、崇帝、莊帝三朝時還好一些,明君在位、悍臣滿朝,儒術的優勢使得天下間一派欣欣向榮、四海升平之景。
然而,到了桓帝、成帝年間,霸占了大晉思想主流一百多年而逐漸僵化的儒術開始顯現出它的不足,再加上儒生們太想遇到傳說中“垂拱而治”、將大權分給臣子、造就君與臣共治天下的“聖王”,因此儒生發動了“馬奴之亂”。
以“庶出”為名,廢棄成帝選中的天子梁王存,擁立不過七歲的“嫡出”鄭王鶴,將七歲稚童推上皇位。緊接著,就是儒生們瓜分了朝政大權,將景帝徹底變為傀儡。
讓晉室亂了七十餘年的儒生們,卻滿口的仁義道德,言必稱“勤政愛民”,行必履“忠君愛國”,將混亂的源頭推給晉室皇族的貪得無厭,渾然不提在儒生當政期間,晉室混亂成什麼鬼樣子。
天下亂了,儒生再跳出來說,“黔首隻是為了活著,諸侯王不可以懲罰他們”。
遊溯笑不出來。
但不過須臾,遊溯便反應過來:“先生應該不會這麼想吧?若是先生也覺得他們無辜,想來一開始就會說直接放過那些劫匪了,何必多此一舉,選擇報官?”
白未晞點了點頭:“他們很可憐,但這不是他們攔路搶劫的理由。白某隻是……”
他難得的猶豫躊躇:“隻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究竟對不對。”
為政不是數學題,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對一遍答案就能立刻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拿的到分。
白未晞的眼底是罕見的迷茫:“白某其實也不知道,究竟應該怎麼做。”
遊溯問:“先生在執著什麼?”
白未晞一愣。
隨即,他聽到遊溯說:“孤感覺的出來,先生現在很糾結,這也是先生遲遲不肯接受孤的印綬的緣故吧?”
“先生不自信。”遊溯笑了,“但其實先生可以再自信一些,畢竟……”
遊溯忽然問:“先生可還記得,就在前幾日,你還在和孤說,秦亡於其製度,亡於商鞅變法。”
白未晞點頭:“自然記得。”
“以往都是先生問孤,如今孤也想問先生一個問題。”遊溯問他,“當年秦孝公知不知道商鞅變法會給秦國帶來什麼?如果他知道有一天,秦會滅亡於商鞅之法,他還會不會用商君?”
白未晞愣了愣。良久,他忽然笑了:“殿下說的是,是白某杞人憂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