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1 / 1)

遊溯將案幾上雜亂不堪的資料一一整理,口中說道:“仲父,孤覺得白先生的言論很怪,但孤想不出來怪在哪裡,仲父有沒有感覺?”

崇雲考搖著手中那把折扇,輕飄飄的風從扇底吹起遊溯的長發,卻無法抹平遊溯心底的躁動。

遊溯道:“仲父,孤有一種預感——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惜最終崇雲考也隻是搖了搖頭:“主公,老臣也不知道。”

遊溯幽幽一歎,喃喃道:“仲父,你說孤究竟忽略了什麼?孤現在都有點不敢去見他。”

那種明明之間的預感讓遊溯從心裡產生一股恐慌。他隱約意識到白未晞的心裡隱藏著一種堪稱恐怖的義理,而白未晞正在為實踐他心中的義理而奮鬥。

可是,遊溯不知道白未晞所堅信的義理是什麼。

儒家?不是。

法家?不是。

道家?不是。

墨家?也不是。

白未晞的義理像極了墨家,但遊溯知道,白未晞絕對不是一個墨者。遊溯甚至有一種預感,白未晞所堅持的義理是一種比激進到提倡“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的墨家思想還要激進。

那種恐怖的義理讓遊溯膽戰心驚躊躇不前,但是……

遊溯想到屏風後白未晞朦朧的身影。哪怕他如今甚至都沒有見過白未晞一麵,但遊溯卻依舊能感受到白未晞的身上傳來的力量。那是白未晞對義理的信仰,是白未晞對義理的期望。

這種信仰與期望讓遊溯為之深深著迷,讓遊溯忍不住去想象、去思考、去描繪,他甚至有點想看到當白未晞想象中的“天下大同”實現的時候,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的。

遊溯覺得自己瘋了:“仲父,孤知道的,他真的是一個危險之極的人。”

“但是主公還是想用他。”崇雲考說,“主公已經在考慮白先生的義理了,是嗎?”

遊溯艱難地點頭:“他甚至什麼都沒有說,可是仲父,桃林鄉什麼樣子你也看到了,不是嗎?”

這是白未晞用他的義理治理出來的鄉村,遊溯忘不掉他看到桃林鄉時帶給自己的震撼。

豐收的麥田,不停轉動的水磨,筆直的道路……更重要的是,生活在桃林鄉中的人身上油然而出的那種幸福感。

遊溯走出房門,崇雲考跟在他身後,就看見不遠處的雍王親衛正在逗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說:“大哥哥,我以後也想做一個騎兵!”

一旁的村民笑他:“瓜娃子,人家是六郡良家子,戰馬、鎧甲都是家人給他準備的,你拿什麼做騎兵?”

小孩子眨眨眼:“阿爺,戰馬和鎧甲很貴嗎?”

“阿爺”指著旁邊的屋子笑:“看到了嗎,這麼大的屋子裡裝滿粟米,一屋子的粟米都換不來一匹馬。”

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語氣低沉地說:“那我豈不是還沒有一條馬腿貴?”

這句話逗得大人哈哈大笑起來,一名親衛衝著小孩子招招手:“來吧小馬腿,哥哥帶你騎馬玩。”

小孩子一聽,瞬間亮起雙眼,扒著親衛的褲子不鬆手。

親衛問他:“喜歡馬嗎?為什麼想當騎兵?”

小孩子雙眼亮晶晶的:“先生說了,當兵可以保家衛國,讓所有的鄉親們都吃得起飯!”

親衛摸了摸小孩子的頭:“不錯,有出息。”

遊溯問:“仲父,司州的孩子是這樣的嗎?”

崇雲考搖頭:“那些孩子見了官軍,隻會跑的遠遠的。他們想當兵,也不會是為了保家衛國,而是因為當兵的可以搶東西。”

遊溯轉身,西斜的太陽已經隻剩下半個腦袋,但殘留的日光依舊燦爛。橘紅色的日光從身後打在遊溯身上,讓遊溯在這一瞬仿佛在發光。

遊溯說:“仲父,孤也想孤的治下是這個樣子。”

不是涼州百姓那樣每時每刻都在和西羌打仗,家家都將戰甲代代相傳;

不是司州百姓那樣賦稅沉重,每時每刻所想都是下一頓吃什麼;

遊溯想,他是真的很希望在他的治下,老人搖著蒲扇在村口閒話,孩童抱怨著今日先生給自己留了多少功課,丈夫外出勞作,妻子在他回家之後絮絮叨叨著一天都發生了什麼。

所以——

“仲父,孤應該用他,是嗎?”

明知道白未晞的義理那樣可怕;

明知道他和白未晞的所求可能根本不是一回事;

明知道他們甚至可能南轅北轍。

崇雲考良久沒有說話。

******

第二日平旦時分,遊溯準時來到了白未晞的門前。

王二狗透著門縫看他,口中說道:“晞晞寶貝,你說的對誒,他真的來了。”

“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嗎?”白未晞笑道,“他若連這點事情都想不明白,曆史上又怎麼可能成為結束晉末亂世的雄主?”

白未晞將自己的築擦乾淨擺放好,這才走到窗戶旁,透過半開的窗縫看著籬笆外那道挺拔的人影。

遊溯站在風裡,風將他的衣擺吹得飄搖。但他的身形挺拔,在微寒的天氣中,自身巋然不動。他的手放在劍柄上,目光出神地看著院中這座不大的小屋和幾棵挺拔的桑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王二狗問:“寶貝,他為什麼不敲門?難不成是怕打擾你睡覺?”

白未晞反問:“他有這良心?”

這個尖銳的話題一下子就將二狗問住了。王二狗想到昨日遊溯這個小王八蛋雞鳴時分就來敲門,為了報白未晞放他鴿子的仇,自己竟然能起這麼早,損人不利己,是個狠人。

——看起來不像有良心的樣子。

二狗心虛:“也許人家真有這良心呢。”

白未晞冷笑。

二狗持續性心虛:“晞晞寶貝,實在不行咱們就忍一忍,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和你匹配度百分之百的人。你信我,你們肯定一發入魂,一次就有寶寶。”

白未晞繼續冷笑:“然後等著他三年之後再分化成alpha?”

王二狗:“……”

王二狗撐不住了,毫不高明地轉移了話題:“那他為什麼在門口cos沉思者?”

白未晞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遊溯的身影上。太陽逐漸升起,日光好像有些刺眼,白未晞眯起雙眼:“在猶豫吧。”

“猶豫什麼?他為什麼要猶豫?”王二狗瞬間不樂意了,“狗爹的晞晞寶貝紆尊降貴,他還敢猶豫?”

白未晞摸了一把王二狗的狗頭:“他當然要猶豫,我說了,他是一個很敏/感的人。”

雖然王二狗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白未晞會說遊溯敏/感、他倆是不是真的背著他睡了,但此時此刻,王二狗更在乎另一件事:“寶貝,你究竟要做什麼?”

白未晞眨眨眼:“什麼我要做什麼?”

王二狗:“你彆打量著我什麼都不懂就忽悠我,你和遊溯究竟在打什麼啞謎?”

二狗邁著優雅的狗步圍繞在白未晞身側,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的問:“你為什麼說遊溯敏/感?他意識到了什麼?你又給他傳遞了什麼消息?”

王二狗走到白未晞的身前壓低了身體,湛藍色的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白未晞:“寶貝,我們之前可是說好的,生個孩子就走,你可彆搞事。”

白未晞低下頭,反問:“我什麼時候答應你,生個孩子就走了?”

王二狗:“???”

王二狗:“!!!”

王二狗:“你怎麼耍賴?我們當時不是說好……了?嗯?”

王二狗忽然反應過來不對勁。

等等,事情好像不是這麼個事情。

王二狗陷入沉思。

故事的開始,是他捕捉到白未晞想生一個自己的血脈的願望,因此找到了白未晞。星際世界隨著各種各樣的種族融合,abo不再是人類的主要進化方向,少數的單身alpha中根本沒有和白未晞的匹配度高於30%的人。

因此在王二狗的精準計算下,他鎖定了一個人——

在人類的進化史上,出現過abo——兩性——abo的否定之否定循環,而在第一次的否定中,人類舍棄了abo的分化,進化成了男女兩性。但在進化完成的百年中,依然會有幾個“幸運兒”出現“返祖”現象,分化成abo。

遊溯就是這個“幸運兒”,他會在三年後迎來自己的分化期,分化成一個alpha。隻是同時代隻有他一個人產生了這種“返祖”,他找不到omega,因此最後死的比較慘。

而經過王二狗的計算,遊溯信息素恰好與白未晞吻合,因此一筆肮臟的交易就在王二狗和白未晞之間達成了。

隻是穿越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小小失誤,王二狗本打算將白未晞送到遊溯分化的時候的,卻沒想到時間早了三年,遊溯還沒分化。

為了安撫覺得自己被白嫖了的白未晞,王二狗不得不割地賠款,答應白未晞,隻要他懷了孩子,就能馬上送他走。

白未晞當時……

當時……

“嗯”了一聲。

好家夥,白未晞還真的什麼都沒答應他啊!

狗爹三觀破碎:“我的晞晞寶貝,狗爹把你當寶貝,你把狗爹當涮菜?”

白未晞摸了摸二狗的狗頭,表示“啊對對對”。

二狗心碎。

心碎了沒多久,二狗撐著鮮血淋漓的身體,將自己碎成玻璃碴子的心重新拚了回來,這才站起身子繼續問:“所以,晞晞寶貝,現在請你嚴肅而認真地告訴我,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白未晞深深地看了王二狗一眼,他沒有直接回答王二狗的話,而是看向隻開了一條縫的窗戶:“你看,窗戶隻開了這麼一點。”

“這和我們的談話沒有關係!”二狗十分嚴肅,“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白未晞說:“你看,這個世界像不像一間沒有開窗的屋子?”

王二狗一愣。

白未晞:“這裡的人無知且蒙昧,他們不知道自由也不知道平等,他們從出生起就被祖祖輩輩告知他們要溫順地等待上位者的剝削,來祈求上位者可憐的憐憫。”

“他們終日勞作卻饑寒交迫,農民春耕夏耘卻食不果腹,織女年年壓線卻出入無完裙,工匠做出精美的器具,自己卻隻能用最廉價的東西,商人翻山越嶺四處漂泊,最後也不過是賣油的娘子水梳頭。”

白未晞轉頭,他問:“二狗,你說,這個世界……對嗎?”

身穿綾羅的人從不紡織,食山珍海味的人從不耕種,講究每頓飯要用什麼擺盤、聽什麼音樂的人從來沒有拿起過工具……

就好像,他們生來高高在上。

白未晞說:“二狗,這……不對呀。”

王二狗愣在那裡。

白未晞又看向那扇隻打開一點的窗戶:“二狗,我想在這個世界,打開一扇窗,哪怕隻能打開一點點。”

這一刻,王二狗隻覺得寒毛直立。明明這具身體隻是他捏出來的載體,明明他根本不會感覺到冷暖,但這一刻,王二狗竟然感到了一種從骨頭縫裡散發出的涼意。

白未晞……好像他的主人啊……

見了鬼了。

日了狗了。

王二狗忍不住問:“祖宗,你該不會是父愛泛濫到把這個世界的人都當成你的孩子吧?”

“狗爹拒絕你的行為!”二狗十分嚴肅,“狗爹不需要這麼多的孫子!”

白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