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1 / 1)

《孟子》中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可孟子也說,“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

這些偉大的思想家似乎都有這樣一個共同之處,用華麗的語言描繪出一個讓任何稍有野心的統治者都無法拒絕的美妙幻境,然後再給這些統治者當頭一棒,讓他們看到美妙幻境後存在的無數危險。

白未晞比這些偉大的思想家做的還要過分,因為他將這個遙不可及的幻境做成了現實,他親眼讓遊溯看到他的義理將一片土地治理的井井有條,一次次地勾/引遊溯,讓遊溯為他的義理而著迷甚至瘋魔。

而與之相對的,則是白未晞比“選天子”“誅一夫”還要激進的義理,讓遊溯一個不察就有可能萬劫不複的義理。

遊溯深呼一口氣。

無可否認,白未晞給出的甜頭太甜了,至少遊溯拒絕不了。遊溯希望建立起一個不遜於晉室高祖治下的帝國,希望晉室在他的治理之下蒸蒸日上,恢複崇帝在位時的四海升平、萬邦來朝。

而遊溯的希望,目前看來,白未晞可以幫他實現——

也似乎隻有白未晞才能幫他實現。

遊溯終於邁出步伐,對著白未晞道:“雍王遊溯,請先生教我。”

白未晞對著王二狗說:“你看,他妥協了。”

王二狗有氣無力:“去吧,寶貝,狗爹會幫你找個風水寶地的。”

白未晞挑眉:“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殺了我?你看,他現在還在求我。”

王二狗冷笑:“不過是遊溯沒回過神來罷了。等他想明白的那天,狗爹隻怕想給你收屍都做不到。”

說著,王二狗又圍著白未晞轉了一圈,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你真想讓百姓過得好一點,搞點基建、點亮一下科技樹不就行了,何必搞這麼危險的動作?”

白未晞卻道:“可是,如果最根本的東西不改變,科技又有什麼意義?”

製作箭矢的人不會想到從此以後百姓需要多交一份“羽稅”,製作鎧甲的人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牛皮也要交稅,草鞋也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一天穿著自己的人也需要為草鞋交稅、不穿著自己赤著腳也要交稅。

最根本的製度不改革,以後隻會變成百姓要為修路無條件徭役、上路還要交稅,燒塊磚要交稅,用塊煤要交稅,砍個樹也要交稅……

白未晞說:“如果在我的推動下,建立了一個這樣的帝國,那我還是找根頭發吊死吧。”

王二狗:“……”

狗爹勸了。

狗爹沒勸動。

狗爹心累。

“算了。”二狗妥協了,“你愛咋咋地吧,狗爹不管你了。”

王二狗恨恨地磨爪子:“你且放心,狗爹這麼愛你,會給你找個風水寶地的。”

“行了,一會兒再把地給我搞出來抓痕。”白未晞摸著王二狗的狗頭說,“多大點事,真到了那一天,不還有你嗎?”

“狗爹才不會管你!”王二狗甩了甩頭,他揚起下巴,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冷酷無情。

白未晞笑了笑,他整理了一下白狐裘的衣領,說道:“我要出去一趟,和我一起嗎?”

狗爹現在不想理他:“不要。”

“那我自己出去了。”白未晞笑笑,“可能我們就快要離開這裡了。”

二狗彆過頭。

但當白未晞推開門的刹那,二狗還是在他身後囑咐道:“你記得打傘,你的身體現在還沒辦法適應這個時代的日光!”

白未晞聽話地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因此當遊溯聽到聲音抬起頭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未晞撐起的那把純白的油紙傘。

明明秋老虎還沒有過,天氣還算得上炎熱,然而白未晞卻已經穿上了一身白狐裘。他撐著傘遮住日光,傾斜的傘麵遮住了白未晞的上半張臉,遊溯隻能看到他白皙的下巴。

白未晞在走近遊溯的時候撐高了傘麵,隻一眼,遊溯便看到了白未晞的雙眼。

遊溯很難形容當他看到白未晞的雙眼時自己內心的想法。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雙眼,清淡的像是一片汪洋,蘊含著讓人著迷的魔力。

好一會兒,遊溯才回過神來。他衝著白未晞行禮:“可是白先生?”

白未晞回禮:“在下白未晞。”

遊溯虛扶起白未晞,問道:“先生怎麼出來了?”

白未晞道:“想出來走走,殿下願意一起嗎?”

遊溯沒有拒絕:“先生請。”

白未晞點點頭,便率先走了出去。一路上見到的桃林鄉的村民都對著白未晞彎腰行禮,遊溯在一旁說道:“他們很愛戴你。”

“或許是因為救命之恩吧。”白未晞不鹹不淡地說,“能背井離鄉來到這裡的人,幾乎都是在外麵活不下去的。”

他的聲音清淡到仿佛在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遊溯抬眼看過去,就見白未晞的雙眼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眼底不見半分欣喜。

又來了,那種怪異的感覺又來了——

遊溯清晰地意識到,白未晞並沒有為他取得的成就而高興,就好像他打從心底裡並不覺得受這些人的愛戴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但……這不對啊。

白未晞親手塑造了桃林鄉,給了這些在外麵活不下去的黔首一個棲息地,換作任何人,即便不是沾沾自喜,也會為自己取得的成就而驕傲——這是人性的本能。

可是白未晞卻沒有為自己取得的成就露出半分情緒。遊溯感覺的出來,白未晞不是在故作矜持,而是桃林鄉的成就真的牽扯不起白未晞的半分情緒。

當真是一個怪人。

路上他們遇到了陳糾,陳糾上前問:“先生,你要去哪兒?”

白未晞道:“出去走走。”

陳糾皺眉:“先生,外麵不安全。”

白未晞淡淡地說:“無妨。”

陳糾便道:“那我陪著先生?”

白未晞拒絕了:“我和殿下二人足夠了。”

陳糾抿起唇還要再勸,遊溯在一旁說道:“孤會保證白先生的安全的。”

陳糾聞言,目光從遊溯腰間的佩劍上一掃而過,終於十分勉強地點頭:“那先生小心,早去早回。”

離開桃林鄉後,遊溯直接笑了出來:“他看起來像是擔心自己的孩子的老父親。”

聽到這個比喻,白未晞也笑了:“殿下如此促狹。”

遊溯問:“用不用我幫先生打傘?”

白未晞搖頭:“不用。”

遊溯:“現在天氣不冷吧,先生怎麼穿的這麼厚?”

一路走了已經快半個時辰,白未晞的臉上卻看不見一星半點兒的汗意,顯而易見,他是真的不覺得熱,而不是在故意裝逼。

遊溯不理解:“先生不熱嗎?”

白未晞頓了頓,才說:“在下天生畏寒,如今隻覺得冷。”

畢竟他所生長的星球平均氣溫是四十度,夏日溫度可以達到七十甚至更高,現在二十來度的溫度對於彆人來說正正好好,對於白未晞來說,卻和冰天雪地沒什麼區彆。

說來還要感謝二狗先生,不然白未晞可能在來到大晉的第一天就被活活凍死了。

遊溯掃了一眼白未晞略顯蒼白的臉,終於不再糾結白未晞到底冷不冷。他問:“先生要帶孤去哪裡?”

白未晞說:“不去哪兒,就在附近轉一轉。”

說著,白未晞停下腳步。他看著道路兩旁的雜草荒地,對遊溯說:“殿下知道嗎,這裡曾經是耕地。”

遊溯一愣:“耕地?”

白未晞點頭:“準確的說,是軍屯。漢王在司州時,將崤函古道化作‘直隸’,直接歸漢王的親衛管轄。當時的漢王親衛便在崤函古道駐紮,同時屯田。”

“再後來,黃河改道,淹了四個郡共計二十七個縣,漢王卻拒絕賑災救民,使得司州境內出現了無數的鬼麵軍。鬼麵軍殺死了漢王,司州便迎來了殿下。”

這段曆史遊溯比白未晞還要熟悉。

漢王封地為漢中,在關中內亂時順著褒斜道橫穿秦嶺入主關中,又對河東、河內、河南、弘農四郡傳檄而定,從而控製了整個司州。

再然後,漢王被鬼麵軍打得哭爹喊娘滿頭包,西南的蜀王與遊溯的父親遊麟打著“救助漢王”的名義出兵,蜀王拿走了漢中,雍王遊麟拿走了整個司州。

緊接著,遊溯的父親遊麟在南下出兵荊北的過程中馬革裹屍,遊溯於靈前繼位,成為了新的雍王。

遊溯問:“先生為何提起這件事?”

白未晞沒有回答,而是反問:“殿下當初為何要進軍關中?”

“因為關中有糧。”遊溯的回答簡單粗暴,“涼州耕地不多,糧食很依賴外地的輸入。再加上涼州年年和西羌打仗,糧草耗費無數,整個涼州都需要穩定的糧食供應。”

這是必然的,四百毫米等降水線在華夏西部大致沿著陰山—賀蘭山附近,涼州大半的土地都處在四百毫米等降水線之外,土地適合遊牧而非耕種。要是遊溯能在涼州種出大片的糧食來,那他可能是三清祖師爺的私生子。

相比涼州,鄰居關中的條件簡直好的不要太多。

這裡北臨黃河,南靠秦嶺,渭河穿梭而過,衝擊沃土八百裡,故名“八百裡秦川”。

幾百年前,周人從這裡發家,帶著新興的封建製度擊敗了還以奴隸製為核心的殷商王朝,建立了曆史上第一個分封製國家。

西周三百年,周王朝逐漸衰落,控製著關中西北關隘蕭關、阻擋犬戎三百年的申國漸有不臣之心,故而周宣王在駕崩前,為周幽王聘娶申國公主為王後。

然而,隨著周幽王的逐漸掌權,他再也無法容忍申國控製著關中的命脈蕭關,因此在他派遣心腹東虢公與叔父鄭桓公東出關中、又與地處關中南方的褒國聯姻後,自認為狡兔三窟已然備全的周幽王終於露出了獠牙——

他廢棄申國的公主王後薑氏,改立褒國公主褒姒為皇後;又廢棄申薑所生的太子宜臼,改立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再之後,周幽王以廢太子宜臼出奔申國為由,率兵攻打申國。

申國不敵,故引犬戎入鎬京,三百年西周至此……嗯……其實還續了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