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1 / 1)

白未晞與遊溯是隔著屏風見麵的——因為不隔著屏風,遊溯可能就要看到白未晞哈欠連天、一副沒睡醒的腎虛樣了。

白未晞強忍著困意說:“殿下來的好早。”

遊溯不以為忤:“昨日先生說孤來得太晚了,因此孤今日便早些來,省得誤了先生的事。”

行,你狠!

白未晞心裡磨牙,嘴上卻道:“殿下今日前來,可是願意聽白某的孔孟之言了?”

遊溯搖頭:“孤不想聽這些,但是孤知道,先生必有其他的話教孤,請先生賜教。”

說罷,他向白未晞施禮。白未晞回禮:“教。”

白未晞道:“殿下可能聽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未曾,這句話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遊溯問,“先生今日,是要為孤講史嗎?”

“不知何以興,如何興?不知何以亡,如何傳而萬世?”白未晞問,“敢問殿下商何以亡?”

遊溯沉思一會兒,才回答道:“紂王無道,窮兵黷武,致使過度空虛,被周趁虛而入。”

白未晞又問:“周何以興?”

遊溯:“武王伐紂以征天下,周公製禮以安天下。”

白未晞:“那周何以亡?”

遊溯:“諸侯興焉,天子愚鈍,故周亡。”

白未晞:“秦何以興?”

遊溯:“六代明君不忘東出,故有秦國一統。”

白未晞:“既始皇明君,秦何以亡?”

遊溯:“以一人之心度千萬人之心,徭役不停賦稅不止,焉有不亡之理?”

白未晞:“晉又何以興?”

遊溯:“高祖輕徭薄賦,故晉興。”

白未晞笑了:“若我再問殿下晉何以衰,殿下是不是要告訴我都是君主庸碌、儒生誤國?”

遊溯一愣:“難道不是嗎?”

很好,遊溯完美地排除了所有的正確選項,選擇了最錯誤的選項。

白未晞道:“當然不是。一個王朝,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怎麼可能是君主一人之事?”

白未晞終於肯吐露一點真正的東西了,遊溯頓時來了興趣:“還請先生教我。”

“是製度。”白未晞說,“一個王朝的興亡,興在其製度適合天下,亡在其製度不適合天下。”

“製度?”遊溯重複了一遍這個讓他感覺陌生又熟悉的詞彙,笑道,“願聞其詳。”

白未晞道:“殷商之時地廣人稀,最寶貴的資源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因此形成了以人口為核心資源的殷商王朝。但隨著人口的增多、耕地因刀耕火種的破壞,社會的形態逐漸變成了人口多於土地,這時,以人口為核心資源的分配方式便不再適用於整個社會,殷商的製度崩潰,商因此而亡。”

“周代替商後,便以土地為核心資源進行分配,將土地分封給諸侯,讓諸侯去邊疆開荒,殿下所說這是因為周天子要用諸侯來保衛王畿,實際上,分封製最主要的目的是保障貴族的權益——土地。”

“然而隨著人口的持續增加、可耕種土地的持續減少,讓黔首百姓不得不放棄井田而耕種私田,井田製崩潰的那一日,幾乎就宣告了周王朝的破產,因此大秦在一統天下之後,沿用了‘郡縣製’。”

“所謂‘郡縣製’,便是將天下土地從貴族的手中收回歸為君王一人所有,無限製地加強中央集權。然而貴族失去土地後其心不滿,再加上官員代替了封建主,對不是自己的土地治理並不用心,因此導致了民怨。”

“這便是分封製和郡縣製最大的不同。在分封製下,士大夫對自己的土地治理的極為用心,但是卻不受國家的管控;郡縣製下,官員受國家管控,但對治下的治理便不再像士大夫那樣儘心儘力。”

“故而晉代替秦後,實行了郡國並行製,一方麵分封土地與同姓諸侯,一方麵又將大半土地歸為君王所有,想做周與秦的結合體。但很顯然,這個製度宣告失敗了——”

不用白未晞說,遊溯也知道郡國並行製並沒有承周秦之利,反而承襲了周秦之弊,晉室建國三百年,既有周時的諸侯之亂,也有秦時的官員之貪,二朝之弊均成為了大晉的“國中之毒”。

遊溯問:“先生的意思是說,如今孤想要改變這個混亂的天下,便需要摒棄郡國並行製,實行一個新的製度?”

白未晞點頭又搖頭:“實行新的製度是必須的,但現在殿下不覺得問這個問題,太早了些嗎?”

地盤還沒多少呢,就想著怎麼分了?

資本家都不能這麼畫大餅。

遊溯好奇:“看起來今日先生不想和孤講儒學了,那先生想講什麼?”

“殿下猜不出來嗎?”白未晞反問,“白某想,殿下已經知道白某想說什麼了。”

沉默了一瞬,遊溯才笑道:“法。”

“今日先生想和孤講法家,是嗎?”遊溯道,“可是先生,孤不信法家。”

白未晞:“秦因法家而強。”

遊溯卻道:“秦亦因法家而亡。”

明明隔著一道屏風,他們都看不見對方的臉,但這一刻,卻仿佛有什麼東西在空氣中相撞,並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王二狗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隻覺得人類真是奇奇怪怪。

好一會兒,還是遊溯先收回目光:“請先生賜教。”

這一次,白未晞又問了遊溯一個他剛剛問過的問題:“秦因何而亡?”

第一次時,遊溯回答他“因為始皇無道”,而白未晞則是說是因為製度。現在白未晞再一次問出這個問題,答案自然不是這兩個。

遊溯想了許久,還是沒有想出答案:“先生教我。”

白未晞道:“是因為製度,但這個製度不是郡縣製,而是商鞅之法。”

遊溯不解:“剛剛先生還說,秦因商鞅之法而興。”

“君以此始,亦必以終,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白未晞說,“所謂商鞅之法,不過以五術馭民:愚民、貧民、疲民、辱民、弱民。說到底,就是奪民之利於國,讓百姓永遠處於吃不飽又餓不死的狀態之下,與此同時,給出‘軍功爵’這一顆甜棗,逼迫百姓不停耕戰,才造就了聞戰則喜的老秦人。”

再說的通俗一點,軍/國/主/義。玩軍/國/主/義的國家,哪有不亡的?

“然而這項製度有一項致命之弊——”白未晞輕輕抬眼,隔著屏風注視那道認真傾聽的身影,“秦無法停下耕戰。”

整個大秦帝國就是一架戰爭機器,一旦停戰,百姓就會一直處於饑飽之間。黔首渴望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他們想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那便隻有上陣殺敵,拿著彆人的頭顱來換軍功。

但哪有國家可以一直打仗的?

《孫子兵法》中曾說過,“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裡,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

簡單翻譯一下,戰士披甲十萬,就要有七十萬人圍繞著這十萬戰士折騰,一個國家就有八十萬的壯勞力無法從事生產,故而封建社會的每一場仗都是對整個國家綜合實力的考驗。

窮兵黷武征戰連年?

再強悍的攻也經不起一夜七次還夜夜笙歌。

“秦無法停下戰爭,所以統一了六國還要拒匈奴、征百越,但能在戰爭中獲利的隻有披甲的戰士,在後方勞作的民工不會從這場戰爭裡得到任何益處。”

八分之一的戰士獲利,剩下八分之七的普通黔首都在為一場他們都不知道為何要打的戰爭而日夜勞作失去自由,這樣的國家,焉能不亂?

遊溯問:“先生既知秦法的致命之弊,為何又勸孤行秦法?”

麵對這個問題,白未晞搖了搖頭,說:“我隻是勸殿下行法家之道,卻沒有勸殿下行秦法。”

遊溯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白未晞:“秦法既是酷律苦民之法,但也是富國強兵之法。以史為鏡,便要知其何處酷律苦民,何處富國強兵,揚其長,棄其弊,才能找到一條長治久安的道路。”

遊溯沉默了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遊溯才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日受教。”

白未晞輕輕抬眸:“殿下要走了?”

遊溯眼皮一跳:“天亮了,不叨擾先生了。”

提起這件事,白未晞的臉色瞬間就難看起來。

好家夥,你也知道大半夜的擾人清夢不地道啊。

白未晞冷笑:“既然如此,殿下便請回吧。”

遊溯行了禮後便離開了。看著遊溯離開的背影,王二狗又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晞晞寶貝,我怎麼覺得他的狀態有點不對勁?看起來竟像是落荒而逃。”

“不對勁?那就對了。”白未晞意味不明地說,“沒想到,他還挺敏/感的。”

敏/感?

王二狗瞬間豎起了狗耳朵:“你怎麼知道他敏/感?你們睡過了?什麼時候?狗爹我怎麼不知道?”

“不行,你才十八歲,狗爹不允許你們現在就進行成人運動!”二狗義正辭嚴,“除非狗爹在一旁指導你們。”

白未晞:“……”

白未晞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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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溯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天,吃飯的時候都沒有出來過。日入時分,崇雲考端著飯菜敲響了遊溯的房門:“主公,吃飯嗎?你彆說,桃林鄉的飯食真的很好。”

屋內傳來遊溯悶悶的聲音:“進。”

崇雲考推門而入,卻在看見滿地狼藉的時候挑了挑眉。

地上全是散落的紙——這是陳糾送來的紙,一共也沒幾張,崇雲考自己都不舍得用,遊溯竟然就這麼浪費。

這敗家玩意兒。

崇雲考皺著眉將食盒放在案幾上,看著遊溯滿臉的憔悴,問道:“主公這是怎麼了?不是說你和白先生談的很愉快嗎?”

這次沒有要人命的利箭,也沒有梆硬的閉門羹,聽說兩個人從夜晚談到天明,氣氛十分愉快,怎麼遊溯回來就把自己搞成這個鬼樣子了?

看起來像是被采陽補陰了,崇雲考不厚道的想。

然而接下來遊溯的話讓崇雲考的不正經徹底正經了起來。

遊溯說:“仲父,孤覺得哪裡不對。”

崇雲考來了興趣,他跪坐於遊溯對麵,問:“主公覺得哪裡不對?”

“不知道。”

遊溯皺著眉,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困惑。他的眼底甚至已經多了幾分血絲,這是因為他從白未晞的房間裡出來後就沒合過眼,一直在案幾上寫寫畫畫,糟蹋著千金難買的紙。

遊溯說:“仲父,孤不太清楚哪裡不對,但是孤真的覺得有哪裡不對。”

“孤之前猜白先生是秦墨,但是今日與他一談卻發現,白先生很推崇法家——他不喜歡秦法,但卻十分認同法家。”

“但是……他是不一樣的……”

遊溯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痛苦,他甚至忍不住伸出指尖按壓自己的眉心來緩解疼痛。抹額上的寶石傳來冰涼的觸感,從指尖一路蔓延至心臟,遊溯的聲音中充斥著不解與困惑:

“孤有些說不明白,但是孤感覺的出來,他不是法家,他絕對不是法家!”

遊溯將白未晞對他所說的話向崇雲考重複了一遍,問:“仲父,你怎麼看?”

崇雲考搖著手中畫著江山圖的折扇,眉眼低垂,顯而易見地也在思考。

許久後,崇雲考斬釘截鐵地說:“主公說得對,他絕對不是法家!”

但隨即,崇雲考也困惑起來:“他也不是儒家,不是道家,不是縱橫家。兵家?也不像啊。他看起來真像墨者,但是墨家……老臣見過的墨者也不是這個樣子……”

“奇怪……當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