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車鄰鄰(1 / 1)

長安距離桃林塞四百餘裡,雖然快馬加鞭可能三兩天就到了,但是考慮到崇雲考這位不喜舞刀弄槍的老人家和桃林鄉這些不會騎馬的村民,遊溯隻能放棄了快馬加鞭星夜趕路的想法,以日行三十裡的速度緩慢地前行。

走了將近半個月,他們才從長安走到桃林塞附近。

陳糾剛剛學會了騎馬,他打馬在前為遊溯引路:“殿下,桃林鄉快到了,草民前去報信。”

跟隨的遊洄不解:“報信?報什麼信?難不成你們這窮鄉僻壤,還能把主公的親衛當成普通山賊給打了?”

陳糾笑得差點跌落馬背,連道不敢。好一會兒,陳糾才說:“那不如將軍與草民一起前行。”

遊洄道:“行,本將軍也想看一看,你們到底在弄哪門子玄虛。”

說著,遊洄一揚馬鞭,直接向前衝了出去。

看著遊洄越來越小的背影,遊溯心中升起一種很詭異的預感。遊溯問:“仲牧不會出事吧?”

陳糾笑道:“殿下放心,將軍是桃林鄉的貴客,大家會手下留情的。”

“手下留情”這四個字直接讓遊溯的眼皮都開始跳了起來。

遊洄一馬當先衝入直道。他本以為再走幾步就會遇到山間小路而不得不下馬步行,卻沒想到這個“再走幾步”竟讓他走了幾步又幾步。

遊洄拉住了韁繩。他皺著眉看著地上這條延伸到山林間的路,隨後直接下馬,蹲在了路麵上。

這條路呈現出淡淡的灰色,遊洄蹲在地上,伸出手觸碰了一下路麵。

很堅硬的感覺,像是石頭,但是比石頭粗糙很多。

遊洄將目光釘在了這條路麵上。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路麵,根據他的經驗來看,這樣堅硬的路麵也許能做到在下雨天也不泥濘。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

君子所履,小人所視。

遊洄忍不住想,就是周道和秦道,也沒有眼前這條路適合行走。

身後陳糾慢悠悠地跟了上來:“這是先生製作出的材料,名喚‘水泥’,可以用來修路,也可以用來建房。水泥路的好處是雨天不會泥濘、也足夠堅硬不會輕而易舉地就壞掉,但缺點是路麵太硬,不適合跑馬。”

要說跑馬還是土路最好,但是要將一條土路修成秦直道那樣雨天不壞的程度,需要的成本就太高了,桃林鄉一小小鄉村哪裡修得起。反正桃林鄉建在山上,本來也無法跑馬,因此用水泥來修路再好不過。

聽到這條堅硬的天路不適合跑馬,遊洄的雙眼黯淡了一下。但隨即,他忽然就意識到了,這種不適合跑馬的路也有不適合跑馬的益處。

這一刻,遊洄忽然間就明白了他的阿兄和仲父為什麼非要不惜百裡之遙也要親自來見這位白先生——這位白先生手中,顯然還握著不少好東西啊。

遊洄站起身,對陳糾說:“陳先生,我們快點走吧。”

他現在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傳聞中神乎其神的桃林鄉究竟長什麼樣子了。

陳糾失笑,他跟在遊洄身後,卻聽遊洄問他:“我從杜府君那裡聽過你的名字,他說你是條漢子,自身勇武過人,還有能力組織閭左鄉親和你一起落草造反。這麼有能力,最後怎麼就被那個白先生收服了?”

聽了遊洄的話,陳糾反問:“將軍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遊洄不明白陳糾問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他想了想,還是回答了陳糾的話:“我想輔助阿兄,讓他榮登九五,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將軍的夢想真偉大。”陳糾說,“那將軍知不知道,草民曾經的夢想是什麼?”

遊洄問:“是富貴還鄉?”

陳糾搖頭:“是活著。”

遊洄一愣。

陳糾說:“草民曾是京兆韋氏的佃農,但這世道,佃農都要當成家兵部曲來用,平時耕種,遇到戰事,也要拿起鋤頭去和敵人戰鬥。”

“將軍以為草民是怎麼能輕而易舉就殺了韋氏的公子的?”陳糾的笑容冷漠又帶著幾分自嘲,“因為草民很久之前就殺過人,在為京兆韋氏驅逐強盜的戰鬥中。”

“在那場戰鬥中草民活了下來,但也傷了一條腿,差一點點就死了。那時候草民就想,沒有什麼是比活著更珍貴的了。”

“將軍,對於你來說,活著是最簡單的事,隻要你想活著,你可以在雍王的庇護下一輩子富貴榮華,但是我們不行。”陳糾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陳糾說:“像草民這些社會最底層的人,想活著便已經要費儘全身力氣。”

遊洄頓時愣住了。恍惚間,他好像已經明白了問題的答案——

他問陳糾為何甘於平凡,陳糾說,他們從始至終希望的便隻有平凡,隻是這吃人的世道,連最簡單的平凡都不給他們。

一路無言,遊洄罕見地沉默起來。他跟在陳糾身後,直到目光儘頭出現了兩座塔樓,他才從剛剛的沉默中緩過神來,問:“這是哪裡?”

陳糾也像是剛剛什麼都沒有說一樣,用很平靜的語氣解釋:“先生說,這是哨塔。”

塔樓很高,看其顏色,像是用鋪路的材料“水泥”製成的。塔樓最上放著一架很大弩機,遊洄粗粗一看便知,這架弩機是有殺傷力的。

塔樓上還有專人哎巡邏,遊洄甚至能感受到一道緊緊盯著他的目光。隻要他露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下一秒,就會有一直利箭從遠方射入他的頭顱。

遊洄問:“你們建造這樣的塔樓做什麼?這樣的防備,都快趕上軍營了。”

“所以草民才說要前來報信啊。”陳糾解釋,“總有盜賊覺得桃林鄉富裕,想要來這裡搶奪錢糧。為了不成為彆人砧板上的魚肉,隻能自己強大起來了。”

說完,陳糾從口袋裡拿出一麵小旗子來。旗子是粉色的,上麵畫著一束豔麗的桃花。遊洄看到陳糾將這麵粉色的旗幟在空中揮舞了幾下,沒過多久,遊洄就感受到直對著他的弩箭不見了。

“這是?”

“旗語。”陳糾解釋,“剛剛草民揮舞的旗語,意思是將軍是客人的前驅,後麵還會有更多的客人前來。都是客人,無需刀劍相向。”

這裡不像一個村子,遊洄想,這裡像一個軍營,一個由出色的將領所統領的、令行禁止的軍營。

很快,塔樓中間的木柵欄被打開,陳糾請遊洄進入:“將軍請吧,雍王殿下很快就會來了。”

陳糾也確實沒說謊,遊洄在塔樓中沒有等多久,遊溯與崇雲考就帶著三百親衛和桃林鄉的其他村民一起來了。

遊洄衝著遊溯使了個顏色,兄弟同心,遊溯一下子就明白遊洄在說什麼——

遊洄在說,這個村子很危險,如果他們和村子起了衝突,很有可能都無法離開這個村子。

而對於遊洄的想法,遊溯並沒有提出質疑,因為他也是這麼想的。

在遊溯的想象中,桃林鄉應該是一個男耕女織井然有序的鄉村,桃林茂盛孩童歡笑。但事實卻是桃林確實茂盛,但其中不知道隱藏了多少要人命的機關。在上山的路上,遊溯都忍不住想,是不是這樹上的桃子都有能輕易奪去他人性命的劇毒。

遊溯已經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傳聞中的白先生了,這一次他沒有客套,而是單刀直入:“陳先生,孤何時能拜訪白先生?”

這一路的震撼太過,連陳糾都成了遊溯口中的陳先生。

陳糾開口:“草民需要去問一下白……”

“嗷嗚~汪!”

一聲狗叫打斷了陳糾的話。遊溯回頭,就看見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條狗……應該是狗。

這條狗的毛色黑白相間,額頭還有三把火,是一種遊溯從未見過的毛色……但應該是狗吧?尾巴翹起來的,應該不是狼?

遊溯問:“這是?”

“是白先生養的狗。”陳糾說,“這條狗名叫‘王二狗’,是白先生的愛犬,白先生很喜歡他,和他同吃同睡呢。”

“那是我兒子喜歡我!還有,狗爹不是狗!”

遊溯的眼皮突然就跳了一下。他的目光不可置信地在周圍轉了一圈,最終落在這條毛色奇怪的狗身上。

隻是這樣的目光二狗看得多了,一點都不覺得稀奇。二狗步伐優雅地走到遊溯身邊轉了一圈,嘴裡碎碎念:“也就這樣……平平無奇……不過如此……雖然長得確實很帥,但也就這樣……”

這陣在彆人耳中不過是“嗷嗚嗷嗚”的聲音卻讓遊溯的眼皮跳了一下又一下,隻覺得自己的三觀都在被重塑。

陳糾笑道:“二狗很喜歡殿下呢,平時他對我們都愛搭不理的。”

和陳糾的話音幾乎同時響起的,是王二狗有意義的狗叫:“不愧是最後匡複晉室的男人,確實看起來不錯,不過比起狗爹來還是差了點。”

這麼一想,狗爹快樂了。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嗷嗚”一聲之後,撒腿跑了。

然而遊溯依舊能聽清“狗爹”的聲音:“晞晞寶貝,你的兔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