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叫遊溯兔子,是因為他們剛來到這個時代的時候,王二狗曾說:“晞晞寶貝,我們現在去找遊溯嗎?”
當時白未晞問他:“你知道臥龍先生為什麼要躬耕於南陽嗎?”
二狗和臥龍先生又不熟,哪裡知道這麼私人的話題,於是當時的二狗試探性回答:“因為不能做工匠和商人,所以隻能做農民?”
當時的白未晞沉默了許久,好一會兒才說:“因為隆中臨近襄陽,襄陽又是荊州的咽喉,所以爭天下者必爭襄陽,爭襄陽者便必然知道臥龍。”
這麼一說,王二狗便明白了:“你是說,你想要找一處‘襄陽’,建一個屬於你自己的‘隆中’,然後守株待兔?”
二狗同誌對這個想法表達了充分的肯定:“說得對。俗話說的好,上杆子不是買賣,我們現在去找遊溯,沒準他還以為我們孤人寡狗離了他活不了呢。晞晞寶貝衝,等我們爺倆變成遊溯高攀不起的樣子,再讓他對我們跪下來叫爸爸!”
白未晞:“……”
白未晞深深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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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溯看著眼前樸素至極的小院,一時之間都有些不敢相信,這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白先生住的地方。雖然早有預感,這位白先生應該是一個樸素的人,但真的看到這樣簡樸的小院的時候,遊溯還是感到了不可置信。
小院不大,估量一下約五畝,院中種著幾棵桑樹。桑樹的樹葉微黃,在風的吹動下輕輕搖落。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遊溯問,“這位白先生莫非是儒生?”
陳糾卻不答,隻是說:“先生說了,隻能殿下一個人進入這間院子。”
遊洄眉頭一皺,剛要發作,遊溯便製止了遊洄的動作,說:“如此大才,孤欲辟之,自然應該遵照先生的規定。”
說完,遊溯直接推開小院的木門,大步走了進去。
不大的小院正對著大門的就是一棟磚屋——桃林鄉的屋子幾乎都是用這種磚砌成的,據說堅固且耐用,製作起來也不算麻煩。
通往小屋的路用青石板鋪就,遊溯踏上青石板的刹那,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道樂聲。樂聲清空靈悅耳、婉轉悠揚,遊溯雙眼一亮。
很快,遊溯便聽出,屋中的白先生彈奏的是《詩》中的《鹿鳴》篇。
這時,耳邊忽然傳來一道破空聲。他下意識偏頭,一道流光便從眼前閃過。
“砰——”
遊溯看去,就見一支木箭已經紮入泥土之中,看起來衝力非常大。就是不知道剪頭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紮到人的身上,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口。
悠揚的《鹿鳴》還回蕩在耳畔,遊溯隻覺得自己都要控製不住表情管理了。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拿利箭來迎接賓客?
這樣的待客之道還真是特彆。
然而“款待”還沒有結束,緊接著,空中無數支木箭從四麵八方傳來,遊溯幾番躲閃,最終也不得不抽出自己的佩劍。
“叮咣——”
隨著樂聲越發的密集,空中的木箭也越來越多,多到遊溯幾乎以為他要被這些能夠輕易奪取他性命的利箭所包圍。
白先生應該不是想直接弄死他吧?
這時,遊溯忽然間反應過來,原來白先生早已給過他提示了。
這首被白先生彈奏出的《鹿鳴》每到“徵”音時,白先生都會彈奏成“變徵”,一開始遊溯還以為可能是流傳下來的樂譜不同造成的差異,但現在……
“徵”音在方位中,對應的方向是“南”。
遊溯看向南方,隻見那裡修建了一個小房子。也不知是做什麼用的,看起來比平常居住的房間小了很多。而在這個小房子的一角上,掛了一長串的雨鏈。掛著雨鏈的那一角,恰巧是小房子的南方。
遊溯不再猶豫,他足尖輕點,借著桑樹的力道飛躍到雨鏈附近。
這條長至地麵的雨鏈看上去是青銅製成的,每一節都繪成盤旋的蘆葦樣式,被風吹動時還叮鈴作響。
遊溯不再猶豫,一把抓住雨鏈,將雨鏈向下拉扯了一下。
“轟隆——”
在空中四散的木箭不見了,整個小院都在瞬間恢複了寧靜。
屋內,一隻白皙修長宛如玉琢的手將擊築的竹片放在身旁的案幾之上,輕聲道了一句:“和我想的一樣,一曲《鹿鳴》儘了,他才發現。”
王二狗:“???”
狗爹歪了歪頭,覺得某人在點他。
聽了五遍《鹿鳴》也沒反應過來機關竟然是那條雨鏈的狗爹決定不回應這個讓狗尷尬的話題,他舔了舔爪子,趴在地上,當做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很快,遊溯的聲音從屋外傳來:“雍王遊溯,見過白先生。”
好一會兒,遊溯才聽到屋內傳來一句“請進”。
很清冽的聲音,無端讓人想起初秋在水中茂密生長的蘆葦蕩,風帶起點點漣漪,白鷺在水中嬉戲,隻有遊魚罵罵咧咧,希望這活爹趕緊滾。
遊溯推開門,看到的是一扇屏風,以及屏風後隱隱約約的身影。屏風是麻布製成的,看起來粗糙無比。但上麵的畫著的蘆葦蕩卻很是傳神,映襯著白先生綽約的身姿,仿佛真的有一位伊人宛在水中央。
遊溯率先對白先生作揖:“見過白先生。”
白先生在屏風後說:“我名白未晞,年十八,故無字。”
遊溯則直接在屏風外的坐墊上坐好,說:“孤來此的目的想必先生已經很清楚了,先生一路放行,顯然也不想拒絕孤。故而孤鬥膽一問,先生以何教我?”
白未晞沒想到遊溯竟然這麼直白,他一愣後,便覺得遊溯此人果真如傳聞中的那樣雷厲風行。他對著遊溯一禮,說:“教。”
白未晞先問:“敢問殿下,我晉室自立國以來,以何治國?”
遊溯:“自高祖起,至文帝,再到武帝前期綠竹太後薨逝之前,均行黃老之道,無為而治。自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起,晉室以儒治國。”
白未晞問:“那殿下為何不考慮以儒治國?”
一聽這話,遊溯的額角便跳了一下:“以儒治國?”
白未晞:“自武帝以儒治國起,晉室蓬勃而起,到崇帝,萬邦來朝。如今儒術盛行,天下士人儘皆儒生。殿下若想東出一統天下,便需要儒生的幫助。而想要得到儒生的傳頌,那便需要以儒治國。”
遊溯忍不住反唇相譏:“可如今天下亂世,皆因儒生而起。”
“成帝駕崩之前,立梁王存為皇太弟。然而當成帝駕崩之後,儒生以梁王存為庶出、鄭王鶴為嫡出為名,汙蔑梁王存矯詔,擁立鄭王鶴,是為景帝。然景帝年幼,再加上世人皆知景帝為篡位,因而天下不服、諸王叛亂,才爆發了大晉建國之後最大的叛亂。”
“這一切皆因儒生固執嫡庶而起,他們卻反手將臟水潑到成帝身上,稱是成帝寵幸馬奴才引發的動亂,還無恥地將這場動亂稱為‘馬奴之亂’。”
“白先生,你的意思是讓孤繼續用這些無恥之徒、行他們已經僵化的政令?”
白未晞道:“儒學乃禮義之學,而非殿下所以為的僵化之學,不喜如今儒學風氣的儒生大有人在。隻要殿下願意,完全可以啟用墨儒、荀儒等流派,改正如今的儒學風氣。”
聽了白未晞的話,遊溯甚至有些激動起來:“先生當真不知如今的風氣是什麼樣子的嗎?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世間混亂之事不知凡幾。堂堂《晉律》已成一紙空文,上下訣獄儘出儒生之口,秉公執法者受萬人唾罵,因私忘公者卻聲名斐然,先生如今竟還讓孤行儒學之道?”
“可是孔孟之道絕非殿下口中的狹隘之道。”白未晞道,“儒道博大精深,豈是三言兩語可說得清?”
“那便不用說了!”遊溯近乎粗暴地打斷白未晞的話,“既然此道精深,那麼先生就去和名師大儒談你的道吧。孤的手下隻需要能俯首做事的能吏,不需要皓首窮經的老明經,告辭!”
遊溯幾乎是怒氣衝衝地離開的。
見遊溯的身影已經看不到了,王二狗才問:“晞晞寶貝,你為什麼要對他這麼說?你明知道的,遊溯絕不會同意勞什子以儒治國。”
更何況幾千年以來的曆史都已經說明了,以儒治國死路一條。
白未晞為什麼要對遊溯說一個明顯錯誤的、遊溯根本不會認同的荅案?
麵對這個問題,白未晞輕輕垂下了眼,說:“我當然有我的理由。”
二狗一臉懵逼地摸了摸自己的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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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桃林鄉的村民為客人準備的房子後,遊溯將劍往案幾上一放,張口就要罵人:“他簡直混蛋!”
“孤千裡迢迢來到這窮鄉僻壤,是為了聽他說這些忽悠孤的話的嗎?”
“他在敷衍孤!”
遊洄已經氣的要拔劍砍人了,結果崇雲考在一旁涼涼地說了一句:“區區四百裡,哪來的千裡。”
遊溯:“……”
遊洄:“……”
遊洄甕聲甕氣地說:“仲父,這勞什子先生分明就是在耍阿兄,你怎麼還向著他?”
崇雲考沒有回答遊洄的話,反而問遊溯:“主公也是這麼想的?”
遊溯悶悶:“難道他不是在耍孤嗎?”
什麼孔孟之道,什麼禮儀之道,白未晞要是信這玩意兒,他能把桃林鄉治理成現在的樣子?桃林鄉裡可一點不見儒家的階級!
看到二人的表情,崇雲考卻笑了:“難道主公忘了,昔年商君第一次見秦孝公的時候,做了什麼嗎?”
遊溯當場愣在那裡。
遊洄一臉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仲父,又一臉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阿兄,等他看到遊溯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後,深恨自己讀書不多,此時隻能問上一句:“仲父,商君做了什麼啊?”
“讓你多讀書你不聽,現在連彆人說話都聽不懂了吧?”
遊洄尷尬地笑了笑,崇雲考解釋道:“《商君列傳》中曾說,商君第一次麵見秦孝公,對秦孝公說以帝道,秦孝公聽得昏昏欲睡。第二次見秦孝公,商君說以王道,秦孝公聽完把引薦商君的景監罵成了孫子。”
“直到第三次見麵,商君才將他的‘霸道’說予孝公,從而成就了秦的帝國霸業。”
遊溯問:“仲父是想說,白先生也在‘考驗’孤?”
“這是很正常的事。”崇雲考道,“大爭之世,君主求賢才,良禽也要擇木而棲。萬一尋到了朽木,豈不是要跌落枝頭?”
在崇雲考的解釋下,遊溯的臉色終於好看起來,沒了剛剛的陰雲密布。
卻是遊洄在一旁說:“仲父這樣看好這位白先生?沒準是哪個欺世盜名之徒,踩著阿兄邀名養望。”
聽了遊洄的話,崇雲考頓時大笑起來。笑夠了,崇雲考才說:“將軍太小瞧老臣了。老臣彆的不敢說,這雙看人的眼卻是不會錯,老臣也要做一把景監嘍。”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陳糾的聲音:“殿下,將軍,國相,先生請殿下於明日平旦時分相見。”
遊洄一聽就冷下臉色,剛想說一句“你當我阿兄是誰,任你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結果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先聽見遊溯說:“替孤轉告白先生,孤必然準時赴約。”
遊洄:“……”
行叭,我阿兄自己樂意。
然而第二日平旦時分,遊溯準時到達白未晞的小院時,卻吃了個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