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算一個遲鈍的人,對自己的情緒,即便當時沒有覺察,事後也往往能很快回過神來。
而有些東西,一旦覺察到,就會變得不一樣。
於是這一刻,林蔻蔻的某些心緒,忽然變得幽微而隱秘。
白藍還在旁邊奚落:“該不會是S級死單難度太高,你已經一籌莫展,自暴自棄了吧?金飛賊畢竟長了翅膀,哪兒能每一屆都被你收入囊中呢……”
林蔻蔻抬眸,淡淡還擊:“阿聯酋的空姐找到了嗎?”
白藍:“……”
千言萬語都被這一句殺傷力巨大的話給噎了回去,她咬緊牙關,指著林蔻蔻,半天沒說出話來。
末了一跺腳,狠聲道:“林蔻蔻,你給我等著!”
然後氣衝衝走了。
林蔻蔻收回目光,也沒在意。
隻是坐在遠處的莊擇,已經觀察了她許久,這時終於端著自己那杯咖啡走了過來。
一身優雅服帖的白西裝,仍舊那樣慢條斯理。
他就像個衣架子,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林蔻蔻所在沙發的扶手上,笑聲裡帶著點似有似無的刺探:“你跟裴恕,吵架了?”
林蔻蔻頓時皺了眉,抬頭看向這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兩條長腿隨意地搭著,一手插在兜裡,一手端著咖啡,透明的鏡片底下,是那種恨不能一眼把人扒掉一層皮的透徹目光。
林蔻蔻冷冷道:“我有請你過來嗎?”
莊擇對她的冷淡並不在意,輕輕喝了一小口咖啡,一副愜意姿態,隻道:“我早上坐這裡,就看見他跟姓賀那小子一塊兒出去了,一臉要死的表情。沒想到,現在看林顧問的表情也沒差多少。嘖,看來天底下沒有長久的搭檔,你倆這才剛開始幾個月,就要拆夥啊……”
“拆夥”兩個字,聽上去竟然極為刺耳。
莊擇明顯是說風涼話來了。
林蔻蔻一點也不想同他周旋,乾脆起身,隻道:“有這到處八卦打聽消息的功夫,莊顧問不如在自己的Case上多花點心思。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要在大會上慘敗的話,回航向恐怕也不好混吧?”
莊擇頓時微微色變。
林蔻蔻一笑,轉身便要離開。
隻是她還沒走出去,酒店玻璃旋轉門那邊便忽然傳來一陣寒暄的談笑聲,竟有一行十來人從外麵進來,兩旁還有記者舉著話筒扛著攝像機在跟拍。
獵協主席陳誌山走在前麵,旁邊是幾名看起來像領導的中年男人,再旁邊一些便是各大獵頭公司的老總。
林蔻蔻掃眼一看,施定青赫然在列。
這時她才想起,今天是展會開始第二天,會場裡將會舉辦一場人才合作交流論壇,施定青將作為航向的創始人受邀發言。
後頭的莊擇也瞧見了,頓時將眉一挑,竟是一副惋惜口吻:“施定青竟然也來了,但裴恕今天恰好不在,可惜了……”
林蔻蔻忽然覺得他話裡透出的意思很奇怪。
她轉頭問:“有什麼可惜?”
莊擇笑道:“原本該有一場好戲,昔日——”
說到這裡,他才反應過來,林蔻蔻剛才那話的口吻不像是反問,更像是疑問!
於是聲音陡地一頓。
莊擇忽然用一種極為微妙的目光看向林蔻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你不知道?”
林蔻蔻沒有接話。
這樣的反應,無疑驗證了莊擇的猜測,他一下沒忍住大笑起來,甚至笑彎了腰,差點沒端穩手裡的咖啡杯。
林蔻蔻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有這麼好笑嗎?”
莊擇好不容易才停下來,整個人仿佛一掃Case受阻的陰霾,仿佛林蔻蔻的反應極大地取悅了他。
然而他並沒有為林蔻蔻解惑的意思。
莊擇優雅地放下了那杯咖啡,隻道:“我發現,作為一名獵頭,你對你的候選人和你的合夥人,都很‘尊重’呢。哈哈哈,彆想了,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他又笑了兩聲,搖著頭,轉身走遠。
林蔻蔻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去往會場的方向上,終於慢慢將眉頭擰得死緊。
作為獵頭,對候選人和合夥人都太尊重?
莊擇是在說,她對她的候選人和合夥人,都缺乏了解。
為什麼裴恕跟施定青在這兒遇到,會有一場好戲?
為什麼從歧路創立開始,裴恕便一直在跟航向作對?
又為什麼……
在提到她當年做施定青那單Case時,裴恕會是那樣的反應?
種種的疑問浮上心頭,線頭紛亂交錯,林蔻蔻半天沒理出個究竟,隻覺得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安,漸漸在心裡蕩開。
除了莊擇之外,誰了解裴恕?
她想了一會兒,突然抬步,一麵快速朝著門口走去,一麵拿起手機翻出了孫克誠的電話。
一名脖子上掛著媒體人員牌子的記者,手裡拿著相機,正好從她旁邊走過,邊走便跟旁邊的朋友抱怨:“想采訪的對象一個沒遇到,不想采的倒是碰到一堆。唉,這張拍的,怎麼又過曝了……”
林蔻蔻同她們擦肩而過,心事重重,隻掃了一眼,也沒太在意。
直到她走到旋轉門邊上時,剛才那一眼的細節,才遲滯地反饋到她的大腦。
林蔻蔻的腳步,一下就停住了。
那兩名記者剛好走到她旁邊。
她放下手機,轉過頭,禮貌地問:“請問能看一下你剛才說的那張‘過曝’的照片嗎?”
拿著相機的那名年輕記者頓時愣了一下,初時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便露出了驚喜的神情:“林——你是林蔻蔻!我是《獵頭圈》雜誌新來的記者,您有空接受一下我們的采訪嗎?”
RECC這麼大的陣仗,《獵頭圈》雜誌的人會來再正常不過。
林蔻蔻想笑,但沒笑出來,隻道:“有空的話可以。我能看看你剛才那張照片嗎?”
那名記者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笑著道:“當然可以,是剛剛在會場裡拍的照片,不過焦距和曝光都沒調太好……”
話說著,便將相機遞了出去。
林蔻蔻接過來。
那一小塊顯示屏還停留在剛才那張照片上,還未來得及刪除。拍攝的場景是會場主席台,畫麵上正好是她先前看見的陳誌山一行人,而施定青就在其中。
林蔻蔻便鎖定了她,不斷放大。
最終,屏幕上便呈現出了高清的細節……
是施定青的手。
儘管照片放大了很多倍,又因為焦距和曝光問題而有些模糊泛白,可戴在她無名指上的那枚綠寶石戒指,卻依然清晰可見。
這一刻,林蔻蔻如遭雷擊,整個人都跟木頭樁子似的,愣在了原地。
施定青喜歡戒指,各種款式型號的都有,時不時便會換一換。
她早就已經習慣了,也難說清楚她到底有多少枚。
然而這一枚……
林蔻蔻想起了前天她才在輪渡碼頭瞥過一眼的,裴恕壓在錢包裡的那張折起來的照片:年輕的裴恕旁邊,是一名麵相斯文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肩膀上自然地搭著一隻手。那隻手上戴著的,正是一枚差不多的綠寶石戒指!
一切紛亂的疑惑,都在這一刹那,歸攏到一起。
就像一剪刀剪斷了所有的亂麻……
清晰了,卻也空蕩蕩了。
“怎麼會……”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枚綠寶石戒指,就是這樣清晰地紮在她的眼底,像極了一枚堅硬的刺。
怎麼同那兩名記者道的謝,怎麼約定的采訪時間,又怎麼收下了對方的名片,林蔻蔻都有點不太記得了。
等她終於從恍惚的神思裡抽離出來時,她已經站到了酒店外麵。
大堂前麵車來車往。
即便是上午的陽光,也已經過於熾烈,灼灼地晃著人眼。
林蔻蔻拿著手機,從孫克誠的電話,翻到施定青的電話,又翻到大學時的通訊錄……
也許,莊擇說得一點也沒有錯。
她對自己的候選人和合夥人,都太“尊重”了。
認識施定青時,她是她大學時的老師,曾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過援手。而她初出茅廬,對她滿懷尊敬,除了曾聽她提起過家庭狀況,還有先生在某個研究院工作,以及兒子在國外念書之外,從未想過要去刺探更多……
一般而言,獵頭的工作也不會細致到對候選人的家庭了如指掌。
就算背調,大多也隻是了解候選人過往的工作履曆。
在離婚之後,施定青便與以往的生活切斷了聯係。
林蔻蔻雖然同她一起工作,也能通過一些蛛絲馬跡察覺她與過去的親人關係不太好,但從不主動去刺探她的隱私——
這是她對施定青的尊重。
對裴恕,也同樣如此。
而歧路與航向水火不容,裴恕對施定青的稱呼也從未有半點克製與忌諱,隻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施定青似乎也同樣如此。
所以就算知道她以前的先生姓裴,林蔻蔻也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更何況業內其他人?
——親手創立了歧路的裴恕,與他們作對了七年的裴恕,恨不能將他們打倒在地的裴恕,正是施定青當年那個出國讀書的兒子!
林蔻蔻終究沒聯係大學通訊錄裡任何一個人。
她猶豫了許久,隻是撥通了趙舍得的號碼。
趙舍得的聲音在電話那頭照舊帶著一種四射的活力,十分熟稔地問:“什麼事?”
林蔻蔻慢慢道:“大學時候其他人的聯係方式,你還有嗎?我想托你,幫我問問……”
趙舍得道:“當然有,雖然跟你不是一個院係的,但我當年可是社交小能手。說吧,想問什麼?”
林蔻蔻道:“幫我問問,有沒有人認識施定青的兒子。還有……”
她頓了一下,才道:“還有她前任先生,姓裴,以前好像在研究院工作。我想知道,他後來怎麼樣。”